近乡情怯。此地虽非故乡,我也怯得不行,心乱得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来想象即将要面对的。虽没过国庆,黄土高原早晚还挺凉,可我浑身燥热的衬衣已经黏在了身上。下了车,我先到招待所登记了宾馆,然后坐上了去往方庄的班车。
车上座位满了,还有人站着,什么人,我无心去看,不时闻到一股大蒜韭菜味。我目望窗外的果园,猜想即将会发生些什么:挨耳光?被杀,就地掩埋?在这个阔大而偏僻的乡村,埋个异乡人,就如种庄稼一样方便。这么一想,我恨不能立即下车返回。
还要过每天失眠的日子么?还要每天都面对着法官端端的眼神吗?
这么一想,我抓牢了一直滚个不停的行李箱。
原以为难找,其实很好找,当然,一家出了两位将军,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怕百年也难得一遇。我嘴一张,马上就有个在路边玩耍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到前面去给我引路。边跑边说,四妈,来客人了。
大门是黑木黄铜钉,门楣光荣军属牌子格外亮目。院里有个窄而长的花园,里面贴地长着一窝窝绿色的菜,圆叶长形的不等,夹有几株月季,粉红淡紫地开着。一个看起来不太像农村妇女穿戴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声音柔柔地说,你是?想必她就是女主人了。
虽然从决定来,我就把开场白预演了不下百次,事到临头,还是言语生涩,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几个关键词:阿姨,我来看看你和叔叔。我也是军人。此话如我写材料,字句都是反复酌定的。叔叔阿姨,明确我的辈分。军人,是联结我跟这个有几代军人之家的纽带。语态不明朗,避免了直接引起的冲突,或者愤怼。
她果然冰雪聪明,脸一下子煞白,可能猜到了我因谁而来,但脸色马上转晴,说,进来,快进来坐。
我坐到堂屋。真皮沙发、液晶电视,堂屋、加两边的厢房,怕也有十来间。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你看,我多自私,马上把这个家的境况跟自身联系了起来。一只黑灰羽毛相杂的鸡不时地走进来,叫一声,啄下地,又叫一声。妇人从里屋抓了一把米,把鸡赶出了屋。我先是看到米粒下雨似的落了地,接着听到鸡啄米的声音,还有女人的脚步由远及近,轻快中充满了欢欣,又好像有些许的惆怅。
我害怕她再问我是谁,可她没有,一会儿沏茶,一会儿削苹果,总让自己忙个不停。她可能猜到了我是谁。这么一想,我的眼光看她时就有些躲闪。我站起来,去看他们家的相框。两个将军,无疑占据在堂屋的显要位置。但不是正堂,正堂是一幅画,山水画。像是古画,远山、近河,还有一只月牙般的小船,和如芥豆般的古人。左边的将军,是正军,资历牌上镶着两个金色的豆豆。右边的副军不用说是老二了。当然有他,黑胡桃木镜框中的他,看样子应是开学不久,满脸的意气风发,别着白校徽,穿着军装,八年前军校生穿的那种,淡绿色的短袖夹克夏服,红肩章,本来他完全有更好的前程,一直是优秀生,又是学习委员。怕比我进步还快,即便没有两位将军伯伯的提携。这么一想,我拿相框的手哆嗦起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我掏出纸巾,想擦眼泪,却怕阿姨看见,便擦起相框来。虽然相片干干净净的。
阿姨,我们住同一间宿舍。他住我上铺。我叫许衎,您叫我小许即可。我总算把最难开口的话一股脑全端了出来。
知道知道,小许你坐,喝茶。我去地里叫他爸。
不麻烦的,我一会儿就走,我只想去看看他。毕业八年了,一直想着他。
不急不急。你坐。阿姨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只听到大门咣的一声,随即外面的车声涌了进来,又一声,车流人声,悄无声息。阔大的院子,亦阗无一人。
她也太轻信了,就不怕我偷东西?我坐着,看着照片,想着去看他,须穿军装。这样显得正式,也是替他圆梦。那时,我们经常说,提干了,我们就中尉上尉地在军中好好干,说不定还当个将军呢。就在这时,我知道了他的两个伯伯都是将军。平时真没看出来,一直以为他就是普通的农家子弟。他也的确有农家孩子身上的一切美德:刻苦、对人实诚。我们玩杀人游戏,每次都把他当成杀手。他着急地说,不是饿(我),咱是平民。我看着他红头涨脸,当然相信他。可是他不会指认凶手。不,他指认的凶手,本来是对的,可是他经不起对方花言巧语的狡辩。
事后,他不停地跟我解释,你看张勇一会儿捶胸,一会儿顿脚,一会儿又指天盟誓,怎么可能让人不相信他说的话呢?
我拍着他的肩,说,老弟,正因为他是凶手才心虚,才会如此夸张地表演呀。江湖水深,你,要学着点,不要轻信呀,无论游戏,还是人生,莫不如此。他是是是地答应着,下次玩游戏,还是被凶手的假相蒙蔽了。
可是笨人有傻福,他年年是优秀学员,还得到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爱情。
我从行李箱拿出军装,和给他父母买的毛衫、烟酒。还带着一瓶,给他的,我们在校时最爱喝的青岛啤酒,包括他最爱吃的出自我老家南方的柚子。
他的父亲跟他真像。都是大眼睛,瘦体高个,不同的是,一个脸白,一个苍老,皮肤又黑,但不是常年种地的那种黑,而是因为忧伤积聚的阴影交织成的一种暗淡的色泽。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的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主睿作文写得好,与有这么一位当语文老师的父亲分不开。主睿曾告诉我,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学校里住,每晚,父亲都要让他念一篇优秀作文,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都让他翻得没封皮了。
他说来了?
见到他的父亲,我好似又见到了他,心里一哆嗦,话也不利索了,我说,我到这个城市来出差,顺便——来看看——叔叔阿姨。
叔叔看了阿姨一眼,说,谢谢你了,大老远的,从省城到这,坐车三四个小时呢。
我说高速路通了,就两个小时。我说着,站了起来,拿出一张我们曾在学校的合影递给他,说,我们是上下铺,最好的朋友,我想去看看他。
他父亲接过照片,没看,递给了他母亲。阿姨看了一会儿,又把窗帘拉开,把照片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捂着嘴,哭中带笑道,你看你,都成干部了,结婚了没?
刚结的。
对了,你啥级别?你叫徐什么?叔叔问。
副营。叔叔,我叫许衎。
刊物的刊?
我摇摇头,拿起叔叔递给我的笔,一笔一画地写了我的名字。叔叔看了半天,轻声念了好几遍,许衎、许衎。衎?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还不认识这个字,一看你名字,就知道你爸妈有学问。对了,这衎啥意思?
快乐、安定的意思。
许干,不对,不对,许衎。春秀,你过来,好好认认人家小许不姓徐,姓许,叫衎,要记住,不要念错了。叔叔说着,慈祥地把茶水递到我手里,说,小许,你跟同学们联系多吧,他们都好吗?
都挺好,不少人调了副营,有人都调正营了,都能在单位独当一面。我们说话时,阿姨进屋了,她把那张我们的合影装进了口袋。
你也进步很快,好样的。
阿姨拿着一叠汇款单复印件递给我说,你知道这事吗?
我看了一下,有些小紧张。这是以全班同学的名义给叔叔阿姨的汇款。
谢谢你和你的同学们,八年了,每半年一次,风雨无阻,现在我们已经收到将近十万块了。你给叔叔说一下,他们都叫啥?家在哪?现在工作单位?叔叔说着,拿出我们全班合影,让我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我说这个女孩叫李小芷,家北京,现在北部战区工作。这位戴眼镜的叫张勇,山东烟台的。他旁边的高个子叫查明亮,现在国防大学上博士……
我说,阿姨记。叔叔让我说慢些,生怕阿姨没记下来。其实,不少同学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便顺嘴瞎编。当我说到李小芷时,阿姨放下笔,看了半天,说,长得很漂亮。我说,我们系花。
我们一直没有舍得花这些钱。我虽是民办老师,还是有些工资的。后来,盖这房子,用的是这钱,总想着你们会来的,来了有地儿住。还有院子里放的小四轮,也用这钱买的。住着这房子,就感觉你们都是我儿子闺女。叔叔慢慢说着,阿姨已拭起了泪。
我说,叔叔,我想去看主睿。
对了,你在这个单上写下你的名字。我们老两口都记着呢。好了,走吧,我带你去。叔叔说着,扭过头去,半天没有回,我心如刀割。
我们出门了,阿姨追出来,递给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叠纸钱和香,纸钱已撕了封条,成百上千不等,从元到分均已配好。我带了烟酒和水果,却忘记带这些东西。
回来,我给你下面吃,臊子面,你一定爱吃。
我吃了,阿姨。
别骗阿姨。
墓地在一片荒丘之间,只有他的墓小,难道因为只埋着骨灰盒?我跪在地上,点香、烧纸、奠酒。叔叔把我带到后,钻进了一片玉米地。他是伤心,还是怕打扰我?我不得而知。
我只说了句主睿原谅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仲秋的天是明澈的,飘着几朵云,中间好似一片湖,在我头顶上忽来疾去。在城市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天了。我开始流泪,开始说别后的岁月。我先是蹴着,腿发酸了,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墓前。土在阳光下,很是松软,晒在屁股上热热的。墓顶,有几株黄黄的小花,我叫不上名字,再看其他墓地,都没有,不过那些墓上,差不多都立有碑石,上面写着,某某某生年,卒年,差不多都七八十岁了,只有他,我的同学主睿去世时,二十一岁。他在的话,也该结婚了,说不上都有孩子了。
本来刚没了眼泪的我,瞬时泪水又扑簌而下。
叔叔从玉米地出来,他把墓边上不知谁家孩子吃过的方便面垃圾袋拾起来,装在了我脚边空空的塑料袋里。我们俩走出墓地,回到官道,我说叔叔我走了。
饭吃了再走。
不了。
你这娃怎么这么倔呢?你阿姨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显然生气了。
我只好跟着他回了家。
面条做得真香,臊子面。面长、汤香,我吃了两碗。还想吃,阿姨都端起碗准备去盛了,我打了一个饱嗝,叔叔说,别把娃吃撑了。
一个“娃”字,再次让我掉泪。我摸着肚子说,就是,不敢再吃了,我从学校回去,我妈生怕我吃不饱,给我不停地夹菜。我爸说,别给吃了,你看都胖成啥样了?我妈说,胖了妈看着喜欢。可是我妈走后,我睡不着,也吃不下饭,分到部队,训练也紧,一下子瘦了二十斤,不过,饭量现在还是可以的,这么大的馒头,一顿能吃两个。我说着,比划着,惹得阿姨笑了。
她说,天下的妈妈生怕自己的孩子吃不饱,都说多吃些,正长身体呢。
吃过饭,天有些麻麻黑了,我站了起来,阿姨说,住家里,现在到县上,也没车了。
叔叔说,就是。
我在县宾馆登记了房间。
打电话,把房子退了。住下吧,家里好长时间都没来年轻人了,你把这就当你家,叔叔阿姨就是你爸爸妈妈。
这一句让我立马不想走了。
晚上,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不停地说话,他们说主睿小时爱哭,我说他上军校时门门成绩优良。我们说得都哭了,一直说到夜半。
我睡的是主睿的床。我有择床的毛病,可在这异乡,却睡得很香,第一次没有失眠。半夜我梦见了在水中挣扎的主睿,一下子醒了。想小便,才发现阿姨把便盆已放进了我屋里。农村一般卫生间都在大门外,阿姨一定是怕我到外面起夜。我不习惯在屋里小便,而且我住的屋就在他们隔壁,他们咳声都能听见。便准备到外面去上卫生间,一开门,看到叔叔阿姨房间的灯还亮着,阿姨明显压抑着哭声,叔叔不时劝道,你声音小些,小些,别让人听见。
我就是想哭。
哭了有什么用。
明天一定要高高兴兴的,装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
他们一定是想到了主睿。我轻轻闭上门,没敢再出去。
这时却睡不着了。一看表,才凌晨三点。不知谁家的狗不时叫一两声。想着他们在漫漫长夜一直守到老,我恨不能死了算了。
睡不着,就想上厕所,而且这次可能因为晚上吃多了,想大便。我坚持了半天,还是不行,只好轻轻打开门,院子是黑的,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刚下台阶,堂屋黑着的灯忽然亮了,接着是阿姨的声音:小许,你别急,让你叔叔带你去厕所。
叔叔开了院子的灯。他披着外套,一看我只穿着衬衣,马上把他的外衣脱了下来。我说不用,叔叔你回去休息吧。叔叔不理我,拉开大门上的关子,说,你先站着,我去开灯。厕所是单独盖在外面的小草棚,上面挂着一个麻袋做成的帘子。里面只一个坑,旁边有一堆土,但无论坑边,还是坑下,都很干净。
叔叔在外面,咳了一声,我说,叔叔你进屋去,我是大便。
叔叔说没事。
我足足拉了有半小时,肚子不痛了。进屋,阿姨也起来了,手里拿着药,说,是不是拉肚子了?
第二天,阿姨做了他们本地待客最隆重的血条汤。叔叔说血条汤是自隋末以来,长期流传在本地最有特色的小吃,而全国独此一地才有。相传,秦王李世民率军征战来到长武,将士很是饥饿,百姓杀猪宰羊,犒劳三军。但时逢腊月,天寒地冻,又少有青菜。随军伙夫和当地百姓商量,便用猪血和面制成面条,佐以豆腐条、油泼辣子,煎汤泡干粮吃。将士吃后,驱寒保暖,血脉通畅,精神焕发。一时间血条汤便流传下来。汤浓味正,血条红,豆腐白,辣面不呛,油而不腻。是家乡待客第一碗。
吃过饭,我本要走,可一听说叔叔阿姨他们要到地里摘苹果,我立马改了主意,说想帮他们摘。叔叔阿姨都说好呀,好呀,不过,干活挺累的。我说这么蓝的天在城里见不到,就当我吸氧了。说着,我给端端打电话,说事多,迟回去几天。
她只说了好。就挂了电话。
我要脱军装,阿姨说,穿着,穿着。
叔叔看了我一眼,说,我就喜欢人穿军装,啥人军装一上身,就是好看。我哥哥们,快六十岁的人了,穿着军装还像年轻人一样精神。他们比我大将近十岁,可是人都说,我比他们老。
成片的果园,苹果红艳艳的,在没了庄稼的田野,很是喜庆。果园里已经有四个女人开始摘苹果了。一看到我,便窃窃私语。我朝她们点点头,开始摘苹果。
一个头上包着粉色纱巾、长得挺胖的阿姨问叔叔,老四,这个帅气的军官是不是你哪个哥家的孩子,老大的,还是老二的?
叔叔把一筐苹果抬起放到小四轮上,嘴咧了咧,没有说话。
阿姨马上接口说,对,对。
叔叔也笑着说,都副营了。
他大伯二伯家的孩子比你应大呀。另一个瘦高个女人边吃边摘苹果。
差不多,都是娃,我干儿子,叫小许,上过军校,写材料的,在组织股,我两个哥也是搞组织出身的。组织部门比干部部门还牛,要不咋叫组干呢。还不到三十岁,现在就上尉了,你看肩上是三个星。还有胸前这牌牌叫资历章,两排,就是带营。我哥他们是四排,上面的星星是金色的。叔叔边指着我的胸牌边解说。
胖女人又说,小伙子长得多精神,都营职了,一月挣多少钱呀,有没有媳妇呀?
人家结婚了,对象是法官,大城市的,可漂亮啦。阿姨说完,又对我说,小许,你别摘了,小心弄脏了军装。来,坐这,尝个新鲜苹果,没打药。
脏了再洗么。我说着,就踩上了木梯。别急,来,带上手套。一双洗得发白的手套,干净,我戴着竟然刚刚好。因为从来没有干过此活,踩在上面腿直哆嗦。阿姨说,小许,下来,你在下面摘。说着,扶着梯子让我下来,悄悄说,每天给她们五十块钱呢。
我从来没听主睿说过家里种苹果,难道八年前还没有?不过,我想起了他的脸,红红的,就像这红艳艳的苹果。我一只只苹果珍爱地摘下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干了不到一会儿,阿姨就说,下来,喝些水。
我说没事儿。
下来,下来。我跳下来了,阿姨递给我一把椅子,说,坐下来,让她们摘,她们手可快了,明天一摘,就完了。
喝了水,我还要上去,阿姨说,走,回家,给我帮忙做饭去。说着,亲昵地把我头发上的一片果叶摘了下来,掸掸我身上的土,笑笑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我的母亲。
你跟睿睿一般高呀。
差不多,他一米七九,我一米八。
阿姨差不多一米六七,但显得很高。她走一会儿,看我一会儿,说,真好呀,你爸妈多高兴呀,这么小,就成营职干部了。
爸爸工作忙,很少给我打电话,都是我给他打。其实是,我很少给爸爸打电话。
那人家是领导吧。
算是吧,一个副局长。
你妈妈呢?
我抹了一把脸,说,去世了。其实我还想说,妈妈去世,就在我大三时,在主睿离开不久,妈妈好端端的在厨房洗着碗,就倒了下去。医生说,妈妈得的是高血压。我却认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妈妈代我受过。妈妈去世后,爸爸说,他想再找个人,我一想他一个人每天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又不会做饭,就同意了,还发动叔叔阿姨帮爸爸找。可是当爸真的结婚了,我却后悔同意了他的再婚。当然我同意不同意,都不会阻挡事情的进程。我没想到妈妈去世不到半年,爸爸就结婚了,而且找的女朋友是他的下级,比我只大一岁。寒假我回家时,墙上妈妈的照片已经被爸爸跟那个女人俗艳的婚纱照代替了。吃饭时,爸爸不时地给那女人夹着菜,不停地说,你现在是关键时刻,多吃菜,宝宝才有营养。
结婚一个月,就有了孩子。这个事实更让我为妈妈不平。这么说,妈妈去世不到三个月,他们就有了苟且之事?再看爸爸穿着打扮,我更想吐:休闲鞋竟然是淡绿色的,还有风衣,暗格绿色,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西门庆出场时穿着的是绿色衣服。还有那染得似煤油的头发,我看着就想吐。
妈妈去世时,我在部队实习,爸爸告诉我,妈妈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你不用回来了,好好学习。我当时恨他心硬,后又想,他是怕影响我学习,谅解了他。可看到他匆匆结婚,还有了孩子,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妈妈的去世,会不会与这女人有关?他不让我回,怕我反对他的婚事。
我望望这个给我母亲拾鞋母亲都不会同意的俗艳女人,生硬地说,我该叫你什么。
从我进门,她就一个表情。好像我是陌生人进了她家门,脸如一层蜡,看不出高兴或悲哀。她说,随便,叫啥都行。我姓欧阳。
爸爸用五指把头发往后梳了一下,说,欧阳兰比你大一岁,你就叫她名字吧。
我还给母亲戴着孝,而跟她结婚三十二年的丈夫竟然已经跟别人怀了孩子,还穿着绿色的鞋子,房间里贴着红喜,拉着彩练,全屋一派喜气洋洋。
嫌恶之情涌上心头,我忍了忍,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嚼着饭。
给妈妈买墓地了吗?
现在墓地都很贵,没合适的,还存着。你说你这孩子,大过年的,现在提这干啥?
那我现在祝你新婚快乐,祝你有了宝宝?我说着,一脚踢开椅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爸爸竟然没有叫我,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敲门喊我吃饭。如果妈妈在,肯定一会儿给我送牛奶,一会儿又叫我出去看电视。
吃过饭,我就把“妈妈”送到了姥姥家,陪姥姥在乡下过完年,提前回了校。毕业时,院里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只要不分在家门口,天涯海角都可以。算我运气不错,分到了省城一家团级单位。
也是可怜的孩子。阿姨说着,握了握我的手。那手虽比妈妈的粗糙,但跟妈妈的一样温暖。我也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感激。
官道上,车来车往,我站在马路一边,紧紧护着阿姨。我说妈妈胆小,每次过马路,都要拉着我的手。阿姨说,想你妈妈了?
我点点头,说,本来想等工作安定了,妈妈退休了接她跟我一起住,带孩子。岳母身体不好,不能带孩子,我还正为此事发愁呢。
阿姨正要说话,有个拉了一架子车苹果的女人给她打招呼,阿姨忙说,她婶,你可真是丰收了!
不像你,有老汉疼着,我那个被狼吃的说去打工挣钱了,钱也不寄,人也不回来。不知道跟哪个女人浪去了。女人说着,不时朝我瞟来一眼,我忙低下头。
回到家,阿姨说今天咱们给人家帮忙的炒三四个菜。馒头是现成的,酥肉热下。我做个鱼,农村人,难得吃鱼。对了,你会做饭不?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看阿姨忙这,忙哪,我却不知做什么。她说你端个椅子坐在这,跟阿姨说说话就行了。
我说那我帮你择菜。
阿姨说菜都准备好了,这样,你剥蒜、剥葱、把姜皮刮净,好不好?
说实话,这么简单的事,我还是做得磕磕碰碰的。比如我剥的蒜,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不知怎么就把有些蒜肉也给剥掉了,有些地方的蒜皮还带在上面。葱好说,虽然把肉剥去不少,最难的是姜皮,拿小刀刮,怕伤着手。我就用手指甲一点点地刮。
我递给阿姨,阿姨笑着揉搓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看,都当爸爸了,还这么笨,跟睿睿一个样。他跟你一样,连个蒜都不会剥。那手指头又瘦又长,可笨了。老问我,妈,书上说炒菜放少许盐,少许到底是多少呀?连放盐多少,都不知道,还扬言要给我做饭呢。结果呢,做的鱼鳃没掏干净,盐又放得重,米饭还糊了。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次饭。
对不起阿姨,惹你伤心了。
没有,阿姨老想给人讲睿睿,你叔叔不让说,可堵在心里难受呀。
就在那一刻,我隐瞒了八年的话已到嘴边了,只一句话,不,几个字,就可以说得清,我说阿姨,我一直想对你跟叔叔说,主睿……
阿姨马上接口说阿姨知道,你们是好兄弟,你来了,阿姨都不知道有多高兴了。来,阿姨教你做饭,你看做饭蛮简单,咱们就说做鱼吧,把鱼先用油过一下,不要翻得太快,否则鱼就烂了。上了色就可以了,然后把葱蒜炒一下,把鱼放进去,倒些开水,放醋,放白糖,料酒,然后慢慢地让小火炖去。
电话响了,阿姨说,小许,去接电话。
有人在外面叫,阿姨说,小许,快给客人开门。
叔叔从外面进门,如果我不在堂屋,就问阿姨,小许呢?
每每在这时,我要说的话又放回了肚子里。
我想走时再说,当着叔叔阿姨的面说。
可是一直到走,话到嘴边了,可总有种种的阻碍,使我没说出要说的话。我走时,给他们了二千块钱。他们怎么都不要,我说那是儿子给你们的。他俩相互看了一眼,叔叔说,对,儿子,儿子给的,拿上。是阿姨接的,她装在了口袋里,还用手摸了摸。说,对了,我也给我儿媳送个礼物,这礼物还是他姥姥留给外孙媳妇的。
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那你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我们的儿子。阿姨说。
是一对墨玉手镯。我收下了,感觉沉甸甸的。
阿姨和叔叔送我到县城的车站,把我带到馆子里吃了一碗本地特产水豆腐,还让我吃羊肉泡馍,我实在吃不下了,又让我给家里带了两盒锅盔。
阿姨说,小许,有空,把你媳妇带回来,让阿姨看看。你跟睿睿的这张照片能留给阿姨不?
我说好,没问题。
有娃了,告诉我一声。
好。
车马上要开了,阿姨又跑上车,说,小许,加个微信,有空给阿姨说说你的情况。说着,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流,好像每次送我上学的母亲。
启程了,我给李小芷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主睿的父母都好。
回到家,端端不在,只有一张字条:你撒谎,你肯定去看李小芷了。咱们离婚。
我赶紧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又给她发微信,说我去看一个死去的战友父母了,你在哪,我去找你,我要给你讲讲积存了八年的故事。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失眠,为什么心里有事却不跟你讲吗?回来,我全讲给你。
端端没有回,丈母娘却来了电话,说端端在她家,让我过去吃饭。她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鸡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