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能武坐在宿舍前的走廊上吃完一碗青菜面条,噗的一声将剩下的面汤泼在门前的土地上,汤汁在地面上走了个蛇形,慢慢地渗到地皮里去了,再往前一点,是一片野草地,草丛里高高低低地长着狗尾巴草,蒲公英,还有几棵来路不明的野油莱,结了几个瘦瘦的油菜荚,草底下,一个土灰色的蚂蚱,在草丛间蹦来蹦去。
这还是罗城老食品公司的宿舍房,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建筑,军营一样的平房,连门窗都漆成了军绿色,只是那绿色现在已经褪得差不多了,露出木质的纹理,但又没有完全褪净。所以,一块一块的绿斑点把它们弄得像一头头肮脏的流浪狗,它们低卧在罗城高大的屋檐下。周围没有几户人家了,自从全新水果公司圈了地,要在这里建一个水果批发城,大部分住户都搬迁走了,搬走的和没搬走的房墙上,都用白漆刷上了大大的“拆”字,还特意用圆圈圈了起来,像清代的兵勇胸前绣的白字。方能武看着那些白字,好像真有兵勇耀武扬威地朝他走来,他忍不住朝那些兵勇们啐了一口,狗日的,他骂着,真想将手中的瓷碗也泼出去,泼在那白字上。
起了点小风,走廊上的晾衣绳晃晃悠悠的,屋里昏黄的电灯泡也跟着晃了晃,方能武摇着肩膀进了屋,他靠在旧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自从吴丽娟走了后,他天天就睡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他把音量调得大大的,电视里放的什么一点也不知道,直到午夜,才在电视里传出的轰鸣声中睡着。他歪在沙发上,抬头看电视,一个女播音员正在播一条新闻:
为切实落实全民健身运动,我市将举办全新水果杯中老年篮球大赛,本次大赛由全新水果公司总冠名,据悉,该公司还将组建一支全新水果队参加比赛……
方能武把身子一点点地抬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屏幕。直到新闻播完了,他还扭着头看。
方能武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把腿脚甩了甩,又张开两手,做了个空中投篮的动作,他忽地笑了,哼,水果队,还水果队,他拍着大腿做了一个刀削面的姿势说,他忘记了我们就是快刀么,快刀削水果,削得果皮片片飞!
方能武这样说的时候,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电视机上方的墙面,那里曾经挂过一幅玻璃框框住的照片,所以那里现在有一块正方形的空白,比别处要稍白一些。现在玻璃框子没有了,就像一片树叶从一棵大树上飘下来一样,可方能武知道,那里面的照片曾经在他家挂了好多年,那张照片拍的就是他和吴丽娟还有余全新在一起。如今照片不在了,照片上的画面他还记得:他们站在青草镇中学的大泡桐树下,桐花开了,一大朵一大朵扑扑地往下落,他们的脸都掩映在桐花丛中,吴丽娟站在中间靠前一点,他和余全新一左一右站得靠后一些。吴丽娟仰着头,眼睛里透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而他俩都穿着球衣球裤。是那种沿裤缝压上了两条醒目的白杠子的运动衫裤,他两手叉着腰,余全新则把一条腿抬起,像做原地起跳,吴丽娟胸前已是鼓鼓的,他和余全新的嘴角边也已长出了厚重的小胡子,虽然动作不一,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笑容都像桐花一样热烈,桐花那特别的气味好像要从照片里跑出来似的。
我这样说,你可能就猜到了,方能武,吴丽娟,还有余全新,他们是在青草镇高中时的同学。
那时候,方能武家还居住在青草镇上,他的母亲是镇供销社的营业员,在布匹组站柜台。柜台是用厚厚的木板做面子,柜台下镶着深绿色的透明玻璃,透过玻璃能看见各种花色的布料一匹匹地码放着,布料的花色反映在玻璃上,就像一方晚霞灿烂的天空,让青草镇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望得发呆,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云彩。方能武的父亲是镇食品站的站长,他的头很大,像顶着个筛箩,镇上人都叫他方大头。食品站里主要是杀猪,有时也弄头牛宰,院子里总流着一摊摊的血水,引来一群群苍蝇嗡嗡地转,但镇上的人却都喜欢到院子里去张望,一遇到杀猪宰牛了,就赶紧让儿子女儿拎着篮子去排队,或者抽出香烟和笑脸一起递给方大头,让他帮帮忙给留个猪下水或猪蹄子。因此,在青草镇上,方能武家是有脸面的人物。相比之下,余全新家就要寒碜多了,他家离镇上有五里山路,兄弟姐妹好几个,全家供余全新读个高中都吭哧吭哧地很费劲了,重要的是他的父母连个小队的干部也不是,在村子里放个屁都不响。
按说,方能武和余全新是玩不到一起的,但他们却是班上的所有男生关系最要好的。他们一道上街,一道下课,就连上厕所也都同去同回,上课的时候,两个人没坐在一排,眼神也要对上好几回,时不时地还扔个纸条子,如果有一天,两人当中哪个没来,另一个就像屁股底下安了针般坐立不安。
他俩好起来最先是因为篮球。高一上第一堂体育课时,体育老师集合了队伍后,就甩出几个排球篮球乒乓球,让学生们自由活动,一些男同学就围着球场打篮球。方能武因为从初中就开始打,个子又高,只见他把一只篮球玩得滴溜溜转,从前场跑到后场,篮球就像认得他,跟着他走。余全新初中是在村子里念的,全校都没有一只像样的篮球,他拿了球,笨拙地拍着,球一下子溜到前面一下子蹦到后面,拍不了两下,就把球拍丢了,还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扎着双手四处乱找,惹得场上一阵哄笑。可余全新投篮还真准得很,虽然姿势是从底下往上抛,就像农村的小媳妇端着马桶的样子,但他端马桶端得很准,几乎个个都端进篮框内。方能武边看边笑说,余全新,你手感好,打球最主要的就是手感,你这人天生手感好。
余全新很快就迷上了篮球,放了学,就和方能武一起跑到操场上,练习带球运球,三步上篮,定向投篮,远投三分,每天都是天色黑得看不清篮框了,教室里晚自习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他俩才收了手,把球拍得嘭嘭响,在校园上空都有了回响,一边拍一边回到学生寝室。余全新喜欢打篮球的感觉,在篮球场上,手动,脚动,眼睛动,全身都在动,人带着篮球,就像鸟带着翅膀在飞,而当他左冲右突,最后篮球听话地应声进了球框,整个人也就飞了起来。只要进了球,余全新不由得眼睛都要眯上一小会,像是在侧耳倾听球的回声。也许真像方能武说的,他的手感好,只一个学期,他的球技就成了全校数得着的了。
方能武自己有一只篮球,一到星期天,他和余全新两个人几乎整天都呆在球场上,别的同学都回家了,球场上,他俩你传球给我,我传球给你,你突破我,我突破你,光着的膀子不时碰在一起,汗渍渍的,年轻的身体里的温度也传给了对方,这时,他们好像一对刚相恋的人有了第一次的肌肤之亲一样,羞涩,又有点甜蜜,好像两人有了不为第三人知道的秘密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两人无话不谈了,方能武经常带着余全新到自己家去玩。在余全新眼里,方能武的家就是天堂,他家是两间相连的平房,一间是他爸爸妈妈的卧室,屋里的家具五斗橱、大衣橱、三屉桌都漆了清漆,擦拭得晶亮亮的,能照出人影,一对布沙发上还蒙着白色的丝线钩成的罩子,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外面的一间分成两半,用大幅的窗帘布隔开,淡蓝底色的布上画着松树、白云、仙鹤,靠外面的半间是吃饭的地方,里面的半间是方能武睡觉的地方,一张床,一个办公桌,桌上有一盏青绿色的台灯,就像一个绿青蛙,晚上,把台灯拉亮,灯光像奶一样白,流淌在桌上,余全新在方能武的房间里坐着,这时总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摸摸桌面,生怕那奶汁沾到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