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王化祥托人捎来的便条,李佐鹏吓了个半死。好友住进市医院,三亲六故一个有权势的也不认识,如今公费医疗腐败到何种程度,这王老师跨过乡、县两级,住进市医院?其兆不祥!他收拾收拾,搭车直奔市里。
也就十天左右的光景嘛。王化祥在佐鹏家大醉过一次,接着就病倒,谁也没当回事,老话常话,喝一次大酒病三天嘛。王化祥虽是中学教师,一介书生,但那体格,其壮如牛,除了偶尔喝酒外,烟不抽,大鱼大肉不贪,长跑、冬泳,又爱好文学,花曲柳乡只有他和佐鹏并称两大才子,又没老婆,不拈花惹草(他为人极呆板,思想守旧),这样的人,十天就住进了市医院?
那天喝大酒,是化祥从娘娘岭回来。他与李佐鹏可以说十几年的老友啦,粉碎“四人帮”后,同时成为县文化馆在册的文学骨干,经常在广播里、报纸上发点文章,招来同乡人那分妒羡!后来,化祥从小学调到中学,任语文组组长,佐鹏调到乡文化站当站长,相处得更亲密了,发点文章,得一点稿费,俩人总爱到化祥家喝一通,云山雾沼吹个痛快。反正化祥死了老婆,无人拘管,花曲柳乡无人不说:“王化祥打闪儿,李佐鹏不远儿!”有一天,俩人又在一块喝酒,谈到眼下物价飞涨,单靠几个死工资,委实不好维持生活。谈到周围谁谁下海,谁谁混上了摩托,混上了小姘。王化祥说:“佐鹏,咱也弄点小捅估试试?”佐鹏说:“大哥,我听您的!人家都兴养殖业呢,这活适合咱们,不误正业,又可以发财。”他找出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的广告,是邻省一个极偏僻的地方廉价售獭狸鼠种,那价钱比旁处低一倍。
两个醉汉又分析了何以太贱的原因。那个叫娘娘岭的地方交通偏远,信息闭塞,当然养多了卖不出去,就如咱们长白山人去关内进水果运海鲜!主意打定,俩人各筹了三千元钱,由化祥带着去了娘娘岭。
原以为三四天足可以返回,谁知王化祥一去十天才回来。回来时,衣衫不整,神形憔悴,连说话都变了腔调。李佐鹏以为他担心误了课挨批评,便开导他:“我这两天帮你们学校写牌匾,酒桌上跟领导谈过你的事,领导态度挺好的,没事。”化祥叹一口气:“两手空空,羞见江东父老!”李佐鹏问:“没买着?”化祥点点头:“卖光了个屁的啦。”
卖光了就返身折回呗?何必滞留那么多天?这念头一闪,又被佐鹏自我驳斥了:地图上的距离,常常不能用来估算行期!他说:“买不着拉倒,只当咱哥俩没财缘儿。来,我炒几个菜,替哥哥洗尘,还有,你负责吃苦,我负担差旅费。”他悄声告诉化祥;“县馆补贴我一笔钱,那老婆娘没搜到。”王化祥板起面孔:“这次虽然没办成事,兄弟切莫耻笑哥哥无能,旅差费一事,可不许再提。”
喝酒的时候,佐鹏发现化祥言语支吾,经常走神儿,便有话没话地宽慰他:“东边不亮西边亮,咱再另想生财之计。那差旅费说定了,我出。”哪知王化祥火了:“兄弟,你也当大哥不是人?”抓过酒盅,一口一个,劝也不听,直喝得满嘴胡话,酩酊大醉。这天晚上王化祥动不得,便在佐鹏的小炕上,吐啊,吐,胆汁都吐出来了……
王化祥醉后,躺了三天,才见李佐鹏,他把当初集资的三千元拍在佐鹏桌上:“兄弟,咱亲是亲,财是财,这钱你收起来。”佐鹏坚持收两千,化祥道:“你的家境我知道,听话,以后咱有了钱,便不用受这夹板气了。”
想想,也没有什么怪异呀,化祥去娘娘岭,再寻常不过,他怎就变得那么失态?佐鹏收下三千元后,又去县里培训,几天不见,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王化祥已经昏过去几次,人也瘦得脱了相,见佐鹏终于来了,便赶紧示意所有的人都退出,他有话要单独和佐鹏谈。佐鹏问:“大哥,你怎么病成这样?”“肝癌。医生不告诉,我自己心里明白。兄弟,咱哥俩没处够,我有些投寄出的稿件,你待它们发表了,就攒着拿到我坟前烧掉。”王化祥声音哽噎,说不下去了。
“什么话,大哥”,佐鹏深知此刻顶好还是用假话安慰他,“这么点急病,刚才我去院长那边看过,正研究为你做手术,需要你配合呢,看你,先蔫了。”
王化祥淡淡苦笑:“兄弟,皇天在上,你说一句掏心话,我王化祥是不是道德败坏之人?”
“大哥德才兼备,为人师表,又是我的良师,小弟先学大哥为人,后敬大哥之文。”
“有此一句,足矣。”化祥喃喃地说,“兄弟,娘娘岭那边若是来了人,你一定替我做主,他们说的全是胡话,还有,你千万不能去那边。”
佐鹏问:“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化祥不答,只叮嘱:“我家中的事,跟别人无关。化祥来得干净,去得利索,绝不敢拖累他人。你要帮我,你就答应我。”
佐鹏想知道娘娘岭那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可王化祥已昏过去,他只好大声说一句:“大哥,我答应你!”便赶紧找护士。
王化祥只留下这一番没头没绪的话,便永远离开了人世。
王、李两人感情甚深,王化祥的钥匙在李佐鹏手中有一把,供他随时出入。处理完化祥的后事,他打开化祥的居室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王家的彩电、洗衣机之类的值钱物品,早已不翼而飞,如同被人洗劫过一样;他正要报警,却见桌上有化祥的亲笔留言一页,上写:
佐鹏:家中物品被我卖掉还债,留此条给你洗刷嫌疑。
更奇了。王化祥为人不吝啬,但从不乱花钱,赌场、舞厅他从来不涉足,工资不薄,供他一人生活绰绰有余,死后又没见他兜里有许多钱,他怎会欠下债?欠谁的债?
李佐鹏心里一直揪着疙瘩。化祥大哥既属正常死亡,又另有缘故,根底就在娘娘岭上。查他的日记,最后几页,都是些人生应自爱,身正不怕影子斜之类的话。医院里,还是反复叮嘱娘娘岭。化祥兄莫不是变卖家产偿还那笔六千元的集资款?可他那笔钱又用到什么地方了?遭劫?遇偷?不对不对。
他把这件事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不哼不哈,李佐鹏急了,去县公安局。人家问:“证据呢?”佐鹏把化祥前后的反常情况如实说了一遍:“娘娘岭肯定有事。”
“就凭这?”人家又问。
“这还不够吗?难道非得对方来自首,咱们才找手铐子铐上?”李佐鹏十分不满。
“你老伙计怎么想的?”公安局的人说,“咱县里百花舞厅三个月杀死了两个人,听说凶手逃到大西北了,该不该去抓?明目张胆在公共场所杀人,人证物证俱全,比你那望风捕影的猜疑又如何?去抓?谁拿差旅费?我的秀才同志啊!”
李佐鹏被奚落了一顿。
然而化祥大哥毕竟是死了,死因绝对是娘娘岭一行所致。一定要去娘娘岭探个究竟,公安局不管,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含冤死去。这念头越来越顽固!
李佐鹏坚定了亲赴娘娘岭探险的念头,却无法跟自己的老婆说。他的老婆可绝非一般人物,自从佐鹏当了文化站长后,她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变得无限敏感。佐鹏的一举一动,常常惹得她寝食不安。为什么?说不清。这女人表面上看,似乎离不开佐鹏,可暗地里又与丈夫勾心斗角,煞费脑筋。佐鹏发了工资,她当然高兴,但把钱抓过去后,嘴里却要感叹一番;“挣这几个破钱真是,把你累得在家里横草不拾。”听起来,似乎替丈夫鸣不平,实则暗示:别以为你挣钱,全仗我在家支持你。李佐鹏得几个稿费,她把钱收去,嘴里说:“这年头,就文章不值钱,花这些功夫,干啥也比这收入多。”言外之意:你别太自豪了,你干了这,误了那!李佐鹏无论想干点什么事,只要涉及“投资”二字,她总有一句不置可否的话候在那里:“能行吗?”倘若挣了钱,自然有她的一分功劳;一旦赔了,她便预言家似地站出来:“当初我便说过了,你非要干。”弄得佐鹏半点积极性都没有了。摊上这么一位刁钻古怪的老婆,李佐鹏还会有什么招儿?
他跟老婆说了句:“我有一个邻县当文化馆员的朋友,他患病很重,想见我,怕跟化祥哥那样留下遗憾,我决定看他去。”准备好路费和需要携带的东西,李佐鹏去了县城。
县文联副主席和佐鹏是文友,佐鹏特意请他去“山外楼”喝了一顿酒,说过化祥猝死的经过。他说:“娘娘岭那地方肯定有鬼。我此去存在危险。这样定了,我买足信封、邮票,分手后每天给您写信,证明我到哪儿啦。假如,一连三五天收不到信,就说明我遇到麻烦,您赶紧报案。不过,此前一定替我保密。”文联副主席听他说得可笑,但又不能不答应。
李佐鹏十分郑重地同十分熟悉的小城告别,他仿佛觉得自己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