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子里。很村的村子里。在山的顶端有一只羊,是这群羊里面的一个母羊的孩子。小羊羔太多了,养不了,送了人家一些。去年冬天,母羊们不断下羔子,四胞胎三胞胎也有,多是双胞胎,单个的很少。小姐姐有点羞赧地笑着,站在斜坡上,对我说:“双胞胎婴儿那么多,就是人也养活不了。和咱们小时候有一年爷爷养的羊一样,好像送子娘娘都给咱们家送来了,都是双的。”小时候我们家养羊养猫养狗,都是如此,生起来一大窝,一年到头总是在考虑将它们送出去。一年到头,大人们总会说:“那时候没有把二和尚送出去留着现在害人真是后悔。”二和尚是我,高兴或者不高兴,情绪激烈或者情绪平稳,他们都会如此叫我,好像他们过早预言了我会孤独终身。小姐姐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说到生育好像还很害羞,她那害羞的样子是天生的,陕北这一片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说到生育总有种害羞之态。
去冬,三爹送出了好多小羊羔,我们村和附近村子的人都有我们家生产的小羊羔,就像我小时候附近村子人家都有我们家的狗和猫一样。赶庙戏时节,去相邻的村子玩,看到这些猫狗,就像是走亲戚,觉得亲,有时很想偷回来,觉得是自己弟弟妹妹送了人。三爹送出这些小羊羔,是为让它们活下来。我十岁左右,父亲去世,家里合计着也是要把我送出去的,就如送小羊小猫小狗一般,有着各种不忍心,但是为了让它们活下命来,还是送去给了人家好。我怀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因为计划生育,属于父母的第三个孩子,被国家政策认定是多余的,就已经说定了要送的人家(至少有四家),就如我们家送这些动物一样,要送走。我这十年天南海北地走,哪里的人和食物都不觉得陌生和排斥,大约与这种血液里就开始漂泊的命运有关。不过我家人并没有送走我,就如他们也会同时养着好几条狗好几只猫时候一样,一旦动了不忍心的念头,这些生物就不必骨肉分离了。
烤肉里有种叫“骨肉分离”,每每看到这个词总觉得难过,一大家子抱团活在一起活死在一起,总是有种团聚的安稳之气。大地震或大海啸,看见一大家子死在一起,有时候,觉得悲惨又安慰,至少心里的念想是稳的,那一刻生死与共,从此永生永世地老天荒了。爱情也有这样的效应,所以凡是极致的情感,人们追求同生共死,追求生命的一种相通。
这些被三爹送出的小羊羔,一些人家喂它们奶粉,一些人家喂它们山药米粥。一些活了下来,一些死掉了。这只远远跟在羊群背后的山羊,这只每天在山顶望着羊群的山羊,白色的自由奔跑的神,就是侥幸活下来的几只中的一只,它的身上有种忧伤之气。
有一次,一个黄昏,它远远地朝我走过来,看着我,像是要触摸我,接着,再看看天空,一会之后,嗅嗅,一动不动,却伸长了鼻孔,像个盲人一样,通过嗅觉在认出自己的同类。我认得它,也认领了它,我早就是一只白羊了,那一刻,它看向我的那几秒,我又一次确定了这个事实。
有时,大部队朝很深很深的沟里走,朝旷野的深处走,夜色往下垂,它就远远叫。它的叫声是一切被放弃了的叫声,是一种不可再有什么作为的叫声,小孩子哭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音,天地要崩坍了。——我永远想不明白,屠夫怎么向羊下刀?
我现在的恋人身上有一种利器,像浑身长满坚冰,当然,他也是属火属铁的,有时,他让我害怕。我看出了他身上的怯懦不安,也同时感受到了他的兵器,一种石头做成的剑,在刺向乌云和地平线,身上却留下了自己刺出的血痕。他长得特别像我少年时代第一次去庙里看到排列在门边的哼哈二将,是哼将而不是哈将,嘴巴紧闭,脸上线条清晰,眼珠黑白分明,像北方土庙里那些不太注重线条的塑像,木讷、凶恶,却又让人好奇,为他表现的力产生诧异。我在沉默里爱着这个人,爱着这个屠夫,也许是因为我爱着童年时代就流动的血和呐喊,我爱着家人刀起羊头落,爱着那些在我心底不断回访的惨叫。我在这只远远近近跟着我的快要走向成年的白羊身上寻访自身,也许,我的一部分,在那些手起刀落里,被过早地砍掉了。我对世界丢盔弃甲,一切都可以叫我投降和放弃,也许就缘于早年的这些相遇。
收养这只羊的人家,住在我家院子的对院,打开门就可以看见。他们还收养过我家的猫和狗。我记得有一条,黑色的老狗,温顺、乖巧、长,是我家两条大狗的后裔。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它经常跑到院子来,找寻它爸爸妈妈。它们窝在木头车轮下,窝成我头脑里一幅多年之后想起来的天伦之乐图。——当然,它们后来都分别死掉了。不知不觉死掉的,走了再也不回来死掉的,被人下了农药死掉的,我都记着。我还记得那只温顺的黑狗的眼睛,和这只羊一模一样,充满了毫不反抗的放弃,甚至没有任何不安与恐惧,它放弃了自身,退出了命运,像那些总是走在荒野或大街上的疯子。
有一个夜晚,我和我爱恋的对象走过长安街头,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袒露着上身的长发年轻男子蹲着,夜色昏黄,庙宇式的旧建筑下的朦胧灯光投射出他好看的剪影弧度,他看着我,唱着歌。那一刻我有小小的心动,想到希腊水神,这个长头发撂在肩膀背后的男子,像西方影片里那些不羁的浪子。我该怎么说呢?我应该坦诚,他唤起我瞬间的性意识。虽然,我的身边跟着我的恋人,这些日子我正为他痴狂,为那玄思和遐想,每一天,他都可以摘下山上海上的星星给我,我是个虚无的幸福者,几乎不再祈求其他。可是这个街角不羁男人的落魄样子,让我想到了沉睡的性。
我的恋人是一个脱离性意识的人,和我以往所爱过的人一样,他们总是能完整地剥落身体所带来的沉重。也或者,我的身体虚薄,所以别人热衷于和我讨论灵魂,却毫无兴趣慰藉我的身体。我写这些,并不认为是多么羞耻的事情。我爱过和深爱着的,永远一个半,一个人为我疯掉了,一个人在令我疯掉中,就如此了,性并不可耻,让见鬼的道德说教滚远一点吧。
他见我回头,靠近我,说:“这个人在这里几年了,春夏秋冬都穿成这样。”我立即想到他冬天的样子,问出:“也是裸着上身?”我的恋人说:“上身没有穿衣服?”我就知道他没有看他,他只是看到了我看他,他的注意力在更远的东西上面,不在这里。
我的恋人喜欢穿戴整齐,即使热得像浇过水一样,他也还是齐齐楚楚的,是个衣冠整齐的人。对,那些衣冠整齐坐在大堂里开会的人,坐在干净椅子和凳子上抿着茶听报告的人,特别像动物园等着香蕉作为一种犒赏从高空抛出的那一群动物,那些——禽兽。我的恋人身上的戾气,也许可以从这些行为上得到体现。他是特别的,他与所有的人不同,他是属于北方属于黄河属于黄土属于黄沙属于寒冷的,而我一贯迷恋的对象,或者一贯迷恋我的对象,是那些温文尔雅游移不定的具有南方属性的人。我没有想到,遇到这个携带兵器的人,我动心了,他眼神的狠劲让我想到山里面的动物,是狼,也是蛇,是奔跑和流动的,属于风的子女,他偶尔的温柔又是一种彻底的劫掠,我的生活或许会短暂地陷入他的意义之中。不过,他拒绝脱下衣服,拒绝长久被观赏,这无法剥离的裸体的不快令我心碎,也令我尴尬,我被抛出,却没有落下,香蕉在半空中。
还是应该专心写我的还乡记,爱悦者对被爱悦者永远怀有一种献祭的心情,她需要交出她自己,交出兽类年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