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06年第06期
栏目:文学
又是将近午夜,办公室大门砰一声大开,然后听到一阵嗵嗵的脚步声走进来,左右两脚轻重不同,快慢有异。我知道又是公司大老板麦克·奥尼尔先生来了,而且他又已经喝了不少。
这不是奥尼尔先生头一次半夜三更到办公室来,我才到公司上班几个月,已经碰见过三次,这是第四次。我赶紧弯腰把办公桌右手最底层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一瓶没有开封的五粮液。
“你好,派特!”奥尼尔先生向我的小格子走过来,大声招呼。
我到美国念大学,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作派特利克。这名字有个短称叫作派特,可大多都是叫女人用,我这么六尺高的汉子,让人叫派特,别人听了,还以为是个女人,实在不雅,可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刚懂事,母亲教的第一个生活道理,就是逆来顺受。母亲告诉我,反抗只能招来更多麻烦,像父亲,反抗了一下,便遭到没顶之灾,还害到我们子女后代。别说是大老板,就是个清洁工,有意污辱我,我也只有忍受。我微笑着直起身,看他走过来,说:“您好,奥尼尔先生!”
“又加班吗?”他问。奥尼尔先生个子不很高,肉头肉脑,显得和蔼可亲,年纪轻轻,头发已秃,头皮发亮。他西装不整,领带歪斜,手舞足蹈,摇摇晃晃走来。
我没有回答,半夜十一点,我还在办公室里,不加班干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是外国人,到了美国才算念上大学,刚毕业就找到这么一份工作,实在不容易,所以我十分小心努力,几乎天天晚上加班,希望工作业绩出色,保住这个职位。
“今天是什么酒?是不是很好?”奥尼尔先生望着我手里的酒瓶,笑着说。
我把酒瓶递给他,说:“这叫五粮液,也是中国名酒。”
奥尼尔先生拿过酒瓶,转了一转,说:“哼,方型酒瓶,很有意思。”
两个月前,我头一次碰见奥尼尔先生半夜来办公室,他比今天醉得厉害,根本没有看见我还在那里加班,直接冲进顶头他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大喝。那时我虽然已经到公司上班三个月,可还从来没有跟大老板说过一句话。雇我这样一个小职员,都是公司人事部门面谈作决定,奥尼尔先生根本不过问。我赶紧把桌面文件纸张收拾干净,准备悄悄离去。我是中国人,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公司大老板就是虎,陪着他,好了没准升官发财,弄不好当时就得卷铺盖走路。我这样的,反正也升不了什么官,发不了什么财,只求保住饭碗,所以最好别琢磨伴君的捷径。
“嘿,你——!”我刚关了桌上的电灯,提着公文包,走出我的小格子,就听见奥尼尔先生在他办公室里大叫。他办公室的门大敞着。
他能看见我吗?我站住脚,转过身,朝后看看。我们公司占了这层楼东边一半,四周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办公室,各级经理们用,当中是一个大厅,用隔板隔成许许多多的小格子,我们这样的小职员,每人一个,坐在小格子里。大老板奥尼尔先生的办公室全是玻璃墙,可是不对着我这边的走道,并不能直接看见我的小格子。他怎么知道我要走?是叫我吗?我扬起头,隔着满大厅许许多多小格子隔板望望,全公司只有老板和我两个人在,除了我,他不可能叫任何别人。那么他看见我关灯,知道我要走,所以叫我。叫我干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嘿,你!过来一下。”奥尼尔先生又叫了一声。
我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回小格子的桌上,静静走过走道,转到奥尼尔先生的办公室门口,小声问:“请问,奥尼尔先生,您叫我做什么?”
奥尼尔先生坐在自己巨型办公桌后面,摇摇晃晃,好像有点头重脚轻,那个宽大的皮座椅也难以支撑住他。他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只手在脸上抹着,好像已经抹了好半天,还不放下来。办公桌上,旁边一个酒吧台上,都放了好几个酒瓶。
见他不吭声,我又问:“奥尼尔先生,您叫我吗?”
奥尼尔先生终于放下抹脸的手,转脸望着我,脑袋还是摇摇晃晃,问:“你那里有酒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办公室里不准喝酒,这是公司规矩,人事部的人面谈的时候早说过。可我不能太久不回答奥尼尔先生的问题,只好说:“您知道公司规定,办公室不准……”
奥尼尔先生用力摇摇手,大叫:“滚他的蛋,公司规矩,我就喝,天天都喝。”
我心想:当然了,你是大老板,愿意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可我要是犯一点错,早被开除了。奥尼尔先生接着喊:“半夜三更了,谁还管谁?去拿来,你在办公室熬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一点酒。”
他这话没说错,我有酒,在我的公文包里,上班带来,下班带走,不放在办公桌里。倒不是因为我天天晚上加班,所以要喝酒,而是我有时候需要有酒麻醉一下神经,像所有感觉痛苦的人一样。
我说:“您没说错,我有,可是中国酒,不知道您要不要喝?”
他听了,好像清醒了几分钟,瞪着眼睛看我,才认出来原来我不是个美国人。然后他的脑袋又摇晃起来,说:“没关系,什么都行,只要是酒,我需要酒,很多很多酒。”
我不说话,走回自己的小格子,从刚收好的公文包里取出酒瓶,那是一瓶汾酒,只剩六分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