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把满铁炭矿的办公楼建造得像一座黑城堡,雄踞在杨柏堡的土坡之上,千金寨密如蝼蚁的屋宇一齐拥挤在它脚下。
这座带有地下室的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历经半个世纪之多的岁月与战火,至今依旧保存完好。1976年海城大地震波及抚顺,此建筑毫无损伤,足见当年设计者的用心良苦。
久保孚常常一个人站在三楼会议室的落地窗前,长久地俯视千金寨的街区、民宅,似在观赏一群瑟缩待捕的猎物,琢磨着如何吃法才会更有滋味更有趣些。
满洲真是个好地方。
千金寨是一只丰美的肥羊。
日本人有充足的理由占领这块沃土。久保孚亦有充足的理由吞吃这只肥羊。
工学博士久保孚深信自己的专业眼光是不会看错的。果然,经过长达八个月的勘测,发现千金寨地下有含油量高达13%的油母页岩,有80米厚的优质煤层。石油与煤炭,都是战争急需的物产。日本海军部与满铁公司合作制订了征占土地移转千金寨街市开掘露天炭矿的紧急计划。田中内阁立即批准实施这一计划。
久保孚只知道狗会咬人,兔子会逃跑,他却没有想到羊也会反抗。搬迁计划遭受到千金寨市民的顽固抵制,过去半年只移迁了不足四分之一,成效甚微。
久保孚已经连续收到满铁公司总裁转来的日本本土海军郡的两封电报,敦促年内必须完成千金寨的移转、采掘工作。总裁还同时另电告知他九月末要来矿视察移转开掘事项。久保孚深知总裁与海军部来电措词中的份量,决计要采取一切断然措施。
于是,久保孚召来庶务课的中国职员王烈文。王是本土人,熟知千金寨的民情。王烈文说,千金寨搬迁之所以受阻,主要原因非一般居民,主要的是那些商户,商户中主要的又是那些大商号。若想尽快搬迁,必先动员大商号,大商号动,则小商户必紧随其后,一般居民则不用动员会自动移迁。
久保孚对王烈文深为赞赏,立即任命王为千金寨移转委员会主任。
千金寨商号代表搬迁动员会议定在满铁炭矿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召开。
许开文在大门口看见王烈文。
“烈文兄,我正在找你去。”
王烈文说:“是搬迁的事情吧?我们上里面找个地方谈。”
王烈文把许开文带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进去之后,许开文才发现早有一个日本人坐在里面。
王烈文说,“开文兄,介绍你认识,这位就是满铁炭矿长久保孚先生。”
久保孚说:“王,你不要再说。这位一定就是千金寨许镜安老先生的大公子许开文先生了。许先生,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许开文看看王烈文,王烈文装作视而不见。
久保孚发出一阵大笑,说:“你不要怪王,是我叫他请许先生来的。许先生请坐,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许开文问:“不知炭矿长先生有何见教?”
久保孚说:“我了解许家是千金寨的首户大商户,许先生同令尊在千金寨颇有声望。今天请许先生来就是想请许先生出面协助动员千金寨商号移迁一事。”
许开文顿时有种受骗了的感觉,不由涌上一股愤怒。临来时,老爷把他叫到客厅对他说过,对日本人的要求绝不能让步。但许开文有自己的主意,他并不想像老爷一样去得罪日本人。现在是满洲国,连皇帝溥义都得让日本人几分。但现在,由于愤怒,由于面前这个日本人毕竟不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使他鼓起了勇气,脱口而出:千金寨搬迁乃炭矿一手策划,千金寨居民断难从命,我是不会帮助你们的!
王烈文小声叫了声:开文兄!
久保孚阻止王,说:叫许先生说下去,我正要听听许先生的意见。
许开文想,今天能与满铁炭矿长当面讲个明白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索性抛开杂念讲个痛快也好。
“千金寨在采矿之先,本来是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村民世代皆以种田为生,过着农耕牧织的平静生活。地下虽然埋藏着丰满的煤炭,但因是大清祖上的龙光之地,乾隆皇帝曾亲下御旨严禁在此采矿,怕挖断了龙脉。直至清末光绪二十七年,地方乡绅、候选府径历和候补知县翁寿分别上书奉天将军增祺奏清光绪皇帝恩准,才在杨柏河东西两岸掘井采煤。后日俄战事中日本战胜俄国占领炭矿。千金寨自炭矿开采之后,人口迅速激增,商业日益繁荣,至今三十年,已发展成为满洲除长春之外辽东的商埠重镇,关内关外尽都知晓。现在,千金寨市街已有市民近三于户,人口二万八千余众,大小商户五百多家,有名的大商号近百家。请问炭矿长先生,贵矿仅为掘取地下煤炭,竞不顾我千金寨乃千金寨市民之祖居生存之根本,仅以一纸告示,就要将其全部拆迁,毁市镇于旦夕,我等市民何能信服?”
许开文只顾说得痛快,不见王烈文进进出出焦灼不安,久保孚脸色益显冷硬。突然,久保孚进出一阵冷笑,说:许先生,听你方才所讲纯属愚民之见。满洲乃我日本大东亚共荣圈所属之地域,千金寨地下埋藏矿藏是大自然之物产,不采掘不利用乃是最大的资源浪费。千金寨移迁之后可重建,而千金寨地下的页岩、炭矿却是别处所没有。现在,日本本土海军部与满铁公司已下最大决心,千金寨必须即日移迁,炭矿必于近期采掘,此事已无须再商量!
许开文已被久保孚的骄横气极,说;你们这是野蛮掠夺!
久保孚霍然立起,平静一下又说:许先生,商号代表都到齐了,我们去开会吧。
久保孚、王烈文拉着许开文一起走进会场。
“诸位商号代表,刚才我同许先生进行了一次非常有益的谈话。目前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在十天之内自动移迁,各位可按规定得到赔偿。先迁的还可以在抚顺新区随意挑选合适住宅,五年内免收房费,五年后可折价购买。第二条,若是有人执意不迁,我将采取断然措施,一切后果自负。以上两条如何选择,诸位可自我斟酌,也可询问许开文先生。”
人们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许开文的身上,有疑问、有鄙弃、有谴责,人们不明白许家大少爷何时同日本人搅和在一块了?
这时候,许开文才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是叫久保孚同王烈文彻底地给利用了!
十天一晃就过去了。千金寨市民一片平静,无一户搬迁。
第十天时,久保孚把王烈文找来,命他立即通知自来水场,马上停止对干金寨街区的供水。
断水!
千金寨人盖房时都要先打井。
三十年前,老爷许镜安所以选中在这块高土岗上修建这座许家大院的宅子,只因在打井前找水眼时,风水先生走遍千金寨方圆五里周围,最后停站在东街的一处高地上,竟然当着老爷许镜安的面解开裤带掏家伙哗哗地呲一泡长尿。然后用手指一指地上的黄水,说:打吧,这里就是千金寨周围五里最旺的井眼!
车夫王升一把扯住风水先生的脖领,说:你好大胆,竟敢在老爷的井眼上撒尿!
风水先生是个南蛮子,却不急不恼,悠然吟道:人水引地水,百年千年不断水。信与不信?在你!
许镜安过去拉开王升,对风水先生说:多谢先生指点明水。井,就打在这里!然后吩咐人赏风水先生一百块银元,便雇人挖井。十名壮汉从早晨干到晚上,挖井十丈,不见一丝湿气。众人说定是被那风水先生给骗了。许镜安不吭不响,第二天仍让壮汉继续往下挖。壮汉甩膀子又干了一整天,又挖下去十丈,仍不见水,都有些灰了心,问老爷还往下挖么?这时许镜安也按捺不住不安,咬一咬牙,说:挖!明日接着往下挖!我就不信我许家能发家竟挖不出一口旺井来!
第三天下午,忽听坐筐吊在井底里的大汉一声大叫:出水了!出水了!众人赶紧拽绳拉起壮汉,趴井口一看,只见那水翻着水花呼呼地涌满了半口井。许镜安命人提上一桶井水,一阵痛饮,然后用手抹抹挂在嘴角的水珠,说:好水!一下子就甜到心里去了。
众人接着都去喝,喝罢都说:好水好水,这水真是甜哩!
独王升喝出水中有股尿味,他想起了那个风水先生,卟一口吐了出来。众人问你咋了?王升忙说没啥,我用这水嗽嗽俺这臭嘴。
后来,满铁炭矿在千金山上修了一座自来水场供应炭矿用水,给千金寨街市的居民家也都接了自来水。许镜安说那自来水里下了白粉有味不好吃。因此,虽然许家也按了自来水,但却从不用,依旧吃自家井里的水。
街上人家有了自来水吃,便将自家的水井尽都填死了。只留下了许家的这一口井。
断水的当天,许镜安说不想一想那小鬼子的东西是那么好用的么?他让王升敞开东跨院的大门,让千金寨街人来许家的井里打水。一时间,青壮的汉子挑着桶,年轻的妇女端着盆,婆子孩子们捧着缶,也有那用车推的,也有那二人合抬的,一齐拥进许家的东跨院。井边上人挤人桶挨桶,吆吆喝喝,叮叮当当,排成长队,首尾相接,昼夜不止。
第二天一大早许镜安就被这阵喧闹声吵醒,披上衣服走过东跨院去,见井沿围满了打水的街人,有两个男人在吵架。原来,其中一男人正趴在井沿上提水,旁边那另一个男人被后边的人拥着推着,一时立不稳撞了提水男人一膀子,提水的男人身子一歪,水桶脱离了吊勾掉进井里去,二人就吵起来,后来就动了手。
许镜安喝住男人,说:大家都是千金寨的街坊,乡里乡亲都该有个谦让才是。这井水又不会干。早一会晚一会总会有水吃是不是?
众人都说许老爷说得是,都去责怪吵架的男人。那两个吵架的男人亦不好意思,埋头藏脸,任众人去数落。
吃晚饭时,老爷吩咐大少爷去街上找几个木匠来,又命王升带人从库房搬出早年从长白山拉下来的自己与太太的寿材。他要造个水箱。
当夜,许家东跨院里灯火通明,连夜打制木水箱。几个木匠和一些自动来帮忙的男人挥汗拉锯抡斧,至天亮,便造出一个长二丈宽一丈的大水箱。又用糯米浆粘了麻在外面厚厚箍了一层,滴水不漏。然后用圆木架起,置于院墙根里。
许镜安又让人抬来一旧时的水车架在井口,命十二个壮汉轮流两班踩水车提水。其时,太阳刚冒红,映漫天朝霞,千金寨街人尽聚集在许家大院外面,见许老爷长袍马褂,喊一声:
“车水!”
便有六名壮汉分左右跳上水车,个个赤膊赤脚,只腰间系一布头挡住羞物。他们一齐踏动粗壮的双腿,水车嗄嗄转动起来,将白亮的井水提上半空。哗!一道白练注入漆着桐油的木水箱里,箱底滚过一阵阵惊雷。
忽然,一壮汉踩得兴起,吼起一声号子:
弟兄们用力踩啊,踩水车呀!
水车上那另五名壮汉子与地上的六名壮汉便一齐合声接唱:
踩水车呀!嘿哟!
过两时辰,地上六名壮汉与车上壮汉对调,接着踩。一壮汉又唱:
弟兄们用力踩啊,踩水车呀!
众壮汉接唱。
踩水车呀!嘿哟!
反复吼唱,只一句词儿,声调愈加昂壮。周围的人也听得激荡起来,先是孩子们,接着男人们,一起加入那合唱里。
踩水车呀!嘿哟!
踩车的汉子被激起了性子,将腿抬得愈高,踏得越快,腰间布片飞扬摆动,露出档里的物件对人群摇头晃脑,惹得孩童一声声尖叫,男人们一阵阵哄笑,惊羞人堆里的姑娘媳妇们扭脸窃笑,有那上年纪的女人便高声笑骂:
“这些不要脸的驴货!”
车上的汉子便喊:驴货管用来,有人要么?
“回家给你娘去用吧!”
……
水箱在这一片笑闹中注满了水。
水箱底部靠墙那面装有十支水龙头,一齐穿洞伸出墙外。众人担桶端盆,一字排开,扭开水龙头,水击桶盆,叮咚如歌。
许镜安当然知道日本人不会罢休,思谋许久,他决定去找县知事柳敬荛与日本人交涉。
许镜安坐车去市内县政府时,已近中午。知事秘书将他迎入室内,坐定,献茶,秘书方说,许老先生,您来的真是不巧,今儿一大早,唐知事坐火车去省府议事去了。
许镜安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比千金寨搬迁的事更重要?”
秘书说:“许老先生说的正是,唐知事就是为此事去请示省府如何处置。”
许镜安说:“这样最好,等唐知事回来,你告诉他我来拜访过他。”
从县政府出来,马车经过欢乐园时,几辆日本警备队的屁驴子呼啸驶过,将儿马惊起。车夫王升骂了一句:这帮骡子养的,小鬼子!
许镜安在轿里轻轻一笑,他笑车夫王升整天跟着牲口的后腚转,咋就忘了骡子不会下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