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小云进入许家大院纯属偶然。
那天,许镜安在永安戏楼看罢夜场戏,散了场,由戏楼的大掌柜恭恭敬敬地扶上那辆红呢轿的马车。车夫王升为老爷挡好了轿帘,自己跳上前辕板的座位上,吆喝一声,将手中的红缨长鞭猛地甩出一声脆响。
那匹拉车的儿马似早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没等鞭梢落到身上,便兴奋地喷着响鼻,踏动一阵碎步,奔跑在千金寨的青石街面上。
马车驶到艳粉巷口的时候,突然从巷子里跑出一个人来,不顾性命似地拦挡在马车的前面。正在一心一意奔跑的儿马被这突发的意外吓惊,扬起前蹄,昂首对空咴咴嘶叫不止。
王升慌忙跳下车,双手拉住马缰,一面斥骂拦在马前的那人:你找死呀!
那人不管王升的叫骂,转身扑到车前,对着轿子喊了一声:先生,救救我!
许镜安扒着轿帘缝儿往外看看,原来是个艳粉巷的女孩,吩咐车夫王升,赏她二角钱,快赶车走。
王升刚要赶车走,发现从艳粉巷里头吆吆喝喝又冲出了一拨人,领头的老鸨刘妈上来一把揪住了那女孩的头发,骂道:你这个小贱货,我看这回你再往哪里跑?回头又对跟来的两个男人呵斥着,都还死愣着做啥?快给我把她拖回去,看我怎样撕碎她的×!
许镜安在轿内重重地咳了一声。
刘妈这才看清是许老爷的马车,立马噤了声。许老爷是千金寨一等一的首户,千金寨几乎一半的地皮,包括艳粉巷在内都是许家的地产。刘妈当然清楚这许老爷在千金寨的权势和威望,岂容有人在他老人家眼底下撒野!刘妈知道今个冲撞了许老爷的车算她碰上了晦气,赶紧陪出一副笑脸。哟,原来是许老爷您哪!怪小人眼拙,竟冲撞了您老人家。
许镜安在轿里说了声,王升,赶车!
刘妈才松了口气,叫手下的两个男人快给许老爷让开道,把这小贱货带回去。
女孩突然挣脱开抓住她的两个男人,扑倒在许镜安的轿车前面,大声地喊:许老爷救我!
许镜安一生不抽不赌,更怕沾外边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眼下,真是越怕越沾上了。他皱皱眉头,挑开轿帘,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刘妈过来,回许老爷,这雏儿本来是我前些时从乡下买回来的。别的雏儿刚来时也哭也闹,但哭过闹过也就罢了,渐渐也都入了道。就这个贱货,来半月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哭过闹过就该入道了吧?可她却给脸不要脸,买的衣服也不穿,送的饭食不也吃,成天寻死觅活。这也不说她了,昨儿头回接客,见面就把那人的脸抓了两道血印,让我好一顿赔不是才算了结。这不,今个愈发地不像话了,竟然偷偷跑了出来!
那边刘妈一路说着,这边女孩一直哭着,哭得许镜安心中一阵烦躁。他看一眼女孩,女孩也正睁一双泪眼哀哀地望着他。
许镜安问:“你多大了?”
女孩道:“十七。”
许镜安说:“还是一个孩子。”
刘妈说:“十七不小了,我十五岁就开苞了。”
许镜安说:“我看这女孩实在是不愿意,你也就不要太勉强她了。”
刘妈道:“哟,按理么,许老爷说了话,这面子我是不敢驳的。可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人家,怎么能像您许老爷这般财大气粗。”
许镜安动了气,问:你花多少钱买的这女孩?
刘妈道:“蒙许老爷问了,我就得实打实地说了。买这雏儿时,我花了三十块银元,送保人、伢行十块银元,给她买衣服行头啥的又花了十几块,这还不算这半个月的饭食钱。光昨日赔人一桌酒席就是五块银元,还有,统算算,也少不下百十块银元。”
车夫王升听着在旁冷笑,待刘妈报完帐,王升说你昨没把你这几十年卖×的钱都算上,若算算也该有几万银子吧?
刘妈笑骂一声,你这头驴货,就属你嘴长!
许镜安说:“这孩子我要了,明天你到大柜上去支二百块银元。”
刘妈说:“敢情许老爷看上这雏儿了,就是白送我也送得。”
回头,刘妈又亲热地抓起女孩的手,说小云,今天算你福气,许老爷看中你,还不快给许老爷谢过!
小云甩手挣开刘妈,小声说了声,谢谢许老爷。
“恭喜许老爷又收个五姨太了!”
王升推开刘妈,说,你赶快走吧,就别在这卖俏了。
刘妈一行走后,王升将小云扶上车。许镜安说,外面风大,也没她坐的地方,叫她坐进轿里来吧。
小云就扶着许镜安的手钻进轿里面。轿里黑洞洞的甚也看不清楚。她顺着那只扶她的手,坐到许镜安身边,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热,又往旁挪挪,悄悄缩在角落里。后来,她逐渐安静下来,偷偷瞟了一眼,见个魁伟如山的黑影端坐在身旁,一动不动。
路上,许镜安一直在闭目养神。
马车停在大门口。
许镜安走下车,上了台阶,刚要跨入大门槛,又忽然转回身,说:王升,你把这……
许镜安已经忘了女孩的名字。王升提醒道:小云姑娘。
许镜安说:“你把小云姑娘先送太太那里,让她叫人在后跨院打扫处房子,安排小云姑娘住下。”
王升心里就明白了,小云姑娘从今儿起就成老爷的五姨太了。
当王升带小云走进后院上房太太的屋里时,太太正在做针线活儿。王升先向太太讲了讲事情的经过,后又传了老爷的话,就先回东跨院去卸车喂马了。
王升出去后,太太推开针线笸箩,拉着小云的手上下细细地端详一遍,说:看这小模样还不错,只是命忒苦些了。小云便红了眼圈。太太又说,罢了,如今进了许家也算是你的福分了。然后,打发下人去叫大少爷过来。
一会,大少爷许开文走进来,问:娘,您找我有事?
太太指一指小云。这不,老爷又收了个小,你带她去后跨院里安排她先住下。
许开文走到小云的面前,叫了声,五姨妈,我带您去。
小云听大少爷叫她五姨妈,先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见面前的砖地上一双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
太太说:“看不出你这嘴倒挺甜,还没有拜堂呢先叫她姨妈了。”
许开文经太太一说,也红了脸,低头看见小云一截白生生的后脖颈,光滑的颈沟顺衣领流淌下去。
太太说:“快带她去吧,还站这做啥?”
小云向太太行一个礼,跟在大少爷后边走了出去,
后跨院紧连着这后院,原先是个不大的花园,旁边连脊四间瓦房,是供人临时喝茶休息用的。四姨太进门以后,后院住不下,就住进了这里,先占了二间。另两间虽然平日都闲着,也经常有人打扫,一应的家具也都齐全,是备着老爷太太姨太太们偶尔过来时用的。
许开文叫人开了门,带小云进了闲着的那两间,说:今晚你先将就住一宿,需要啥明天打发人找我就行。
小云要送他出门,他说不用了,自己先走出去。小云就依在门里边,望着他细高的身影拐进了隔壁的门里。一会,听见里面传个女人的声音。
“这些天不见你的影儿,怕是光顾着孝教你那三个妈去了,把我这个四姨妈给忘了吧。”
大少爷说:“哪能呢?我这不是来了么!四姨妈找我有啥事?”
女人说:“没有啥事就不能找你了么?”
大少爷说:“我可不敢。回头四姨妈别在老爷面前说我不好好行了。”“呸!竟是骚话!”
女人骂过后,又咯咯地笑起来。
小云不想再听,抽身闪进屋去,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晨,大少爷许开文走进前院客厅给老爷请过安,讲了些外面钱庄的事情,最后才说,昨晚上我按太太说的,把那个……人先安排在后跨院挨着四姨妈的那两间住下了。
老爷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没说啥。过一会,许开文问。不知老爷的意思是……
虽然老爷六十岁以后就将家里外面的事情都交给了大少爷去料理了,但许开文还是诸事都先请示了老爷才去办。
许家仍然还是由老爷许镜安当家。
依许家在千金寨的财势,许老爷收姨太太也是不能马虎的,都要大操办。收二房、三房、四房时都是同样摆了酒席,下了帖子,张灯结彩,红烛拜堂,与明媒正娶一般不差,场面弄得十分体面。对这事,太太颇为不满,曾说过,当初我过门的时候,不过就是一顶小轿抬了过来,如今倒弄起这么大的场面来了!许镜安说,那时哪里有如今的条件?我也知道是亏了你。你若觉着不过意。我给你再补办一回,让你高兴高兴。太太就先笑了,说,这成亲的事也是能补办的么?算了,我也只是这样说一说罢了,你收小我都没挡你,办一办我就更随你了。如今你也是做老爷的人了,你高兴咋办就咋办吧,只是别太伤了身子骨了。
许开文昨晚见过小云就曾想过,前几房都是那样办了,这个五姨太自然也不能例外。这会,他就是来请示这事的。
老爷放下水烟壶,方开口说,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从来不沾外边女人的边的。这个小云姑娘虽然说清白,但她毕竟也是在艳粉巷那里住过半月。
这话许开文便有些不懂了,不知老爷究竟是啥意思?他当然不敢问,只静等老爷说下去。
沉思了片刻,老爷又说:可是,收她做小的这话倒叫那个粉头刘妈先说了出去,这会怕她早已经在千金寨街上都传扬开了,我也就不好不收了。
说罢,老爷忽然叹了口气,然后闭起眼睛,沉默着。过了半晌,许开文试探地说:昨晚,听下人说,那个……小云姑娘直哭了一夜,今早打发人去给她送饭也不吃不喝的。
见老爷没吱声,他又壮着胆说了句:我看像她这样的不识抬举,找个伢行送出去算了。
“混话!”
老爷突然从椅子里抬起身,吼了一声,说:只要进了许家的门就是许家的人;成了许家的人就不准再出许家的门,这是我们许家的规矩!你怎么敢说出这种混话来?
许开文说:“是,老爷,我不对,我这就出去操办去。”
老爷说:“不用了,如今我也没有这份精神。你就安排她先住下,回头再让莲儿过去侍候她,其他的一切就按那几房一样就行了。”
“是,我立即按老爷说的吩咐人去办。”许开文又说:“只是,不操办不大好吧,街上会有人说闲话。”
老爷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他们爱咋说就叫他们说去好了。这事就不要再说了,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许开文唯唯退走,到了门口,老爷又叫住他,问:日本人开矿占地的事有甚么消息么?
许开文踅回来,道:听说最近满铁炭矿成立个千金寨市街移转委员会,说过几天就要召集千金寨各商号代表开会动员搬迁。
老爷听了,又躺回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许开文站了一会,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