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八天,丁一鸿晚饭后散步都没有再见到那位卖花的女孩。他感到怅然若失,坐卧不宁。女孩的诗,他已经翻来复去读了好几遍了,有好几首都能背诵了。他的假期转眼已经过了一半,那个女孩难道就这样消失了吗?
第九天,他又早早吃了晚饭,顺着小路向山下赶。一进入集市,他就远远地张望,跳过穿梭来往的人群,他看见了那个女孩的一点侧影,心中竟然无端地欣喜和激动起来。
他终于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女孩的花摊前。女孩依然坐在一个马扎上,前面陈列着一些花。这次,她没有写诗,而是双臂交叉搭在膝盖上,微低着头,眼神散乱地看着面前的花。八九天不见,她好像更瘦了,一阵风吹过,她竟像纸鹭一般晃动了几下。
你,你来了?丁一鸿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但他能感觉出自己声音有些不自然。
女孩抬起脸,看了看他,微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给你,你的笔记本,你的诗写的真不错!丁一鸿把本子递给她。
真的吗?女孩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这时,走过来两个老太太,看中了一盆花,便和女孩讨价还价。丁一鸿好像非常随意地说起那盆花的优点来。这种芦荟不但好养,而且能净化空气,特别适合放在卧室里。它还有一项特别的用处,汁液可以祛斑美容。那两个老太太欢欢喜喜地付了钱,一人端着一盆花走了。
谢谢您,您懂得可真多!女孩感激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办公室就有一盆,我可是养花的行家。他自豪地说着,跨过几步,来到女孩的身旁。
女孩匆忙站起来,把马扎递给他。
他坐下来,女孩也蹲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奶奶怎样了?他问。
女孩低下头沉默不语,一会儿,眼角沁出了泪珠。
好孩子,不哭,不哭。他慌了,伸出手去,想帮女孩擦去眼泪,又觉得不妥,只好把手缩回去。
女孩好像感应到了他的犹疑,自己抬手拭去了眼泪。
他不敢再问下去,女孩悲戚的神情使他猜测她身后可能有一个苦难的故事。
你的诗我都能背诵了,我最喜欢那首《一只塑料袋的旅程》,特别有意思。他故意引逗她。他知道,只要和她谈起她的诗,她才会高兴起来。在那一瞬间/你有了生命的期望/你是风中的飞鸟/乘着风飞翔/他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然后停下,含笑地望着女孩。
你有了灵魂/你有了梦想/你要飞到那连梦都开花的地方/飞啊!飞!飞啊!飞!女孩打开笔记本,接着小声朗读起来。
这盆花叫什么名字?多少钱?这时,又过来一个人,指着一盆花,询问花的价钱。女孩刚想站起来,他却早已经伫立在那人的眼前。这盆花好啊!它叫秀竹草,你看它的叶子长长的,还镶着红红的花边,这叫一奇,更为奇特的是,到了冬季,它才开花,一种小小的花朵,一朵花上竟有五种颜色,那才叫绝呢!
真的!好!我就买这一盆。那人喜滋滋地抱着花离开了。
他把收来的钱递给女孩,我今天才突然发现我原来很适合卖花,我总算把我的潜能挖掘出来了。他自顾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显然被他的话逗乐了,脸上忧伤的神情渐渐退却,淡淡的欣悦透过青白的皮肤弥散出来。
他看了一眼女孩,心里踏实了。
暮色不知何时悄悄围拢过来,街灯不知何时亮了。街灯隔很远才有一个,投下一块圆圆的晕黄。白天的热量早被凉风收去了,竟使人感觉几分难得的清爽。他又帮女孩卖出去几盆花,看看路人已经稀少了,就推过了三轮车,把剩下的花全部搬到了车上。早回去吧,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催促道。
女孩顺从地点点头,斜背起自己的包,跨上了三轮车。她一只脚蹬地,一只脚踏着三轮车的踏板,忽然侧过脸,满眼闪烁泪光,谢谢您,丁局长,您,您真像是——我爸爸!
女孩骑远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前追出几步,明天早点过来。他在后面大声喊。
哎!知道了。一阵爽润的晚风吹过,送来了女孩响亮的回答。
女孩没有了踪影,他对着女孩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返身回去,心中竟真的生出了几丝父亲的牵挂。
剩下的时间,丁一鸿的生活里增添了一项重要内容,其实毋宁说他的所有心思就是为了等待一件事,晚饭后去找那个女孩,与她谈论她的诗,还要帮她卖花。他和女孩逐渐熟稔起来。在女孩躲躲闪闪的眼眸中,他终于探知了女孩的一些底细。
女孩叫吴小绿。三岁时,父亲就因病去世,母亲抛下她另嫁。她还有一个叔叔。当初叔叔极力劝说奶奶把她送人,但奶奶执意未肯,于是叔叔就和奶奶分了家。她跟着奶奶长大,一路靠着学校的困难补助金,倒是完完整整把书读完了。大学毕业,偏又正逢金融危机,她没能找到工作,只好暂时帮一个开花店的朋友卖花。不想前几天,奶奶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奶奶的丧事刚办完,叔叔就对她直言不讳,他要推倒奶奶的老屋,在原来的地基上盖新房,要她收拾一下她的东西。一个女孩子,迟早总要嫁人,家里的房子没你的份儿。叔叔这样对她说。她只好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带到了朋友的花店里。她现在几乎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他的心被轻轻扯痛了,痛的深处又有些酸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现在的丁一鸿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也算是个人物,广电大厦稳稳当当的一把手,手下掌管着一千多名职工,并且兼任宣传部副部长。可有谁能想到,今天这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少年时期却过得相当凄惶,几近沦落到无处遮身的地步。
他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那本来就是一个纷乱不堪的年代,而他的父亲偏偏天生性情懦弱,常常受到他暴戾的亲伯父的欺负,无奈之际,就带着妻儿寄居到了岳父家。而父亲的行为更激起伯父和族人的怨恨。因为在当时,倒插门绝对是一桩让人看不起的事情,对整个家族都是一种耻辱。伯父到祖坟上发毒誓,决不允许弟弟一家再回来。
他长到十岁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他的母亲没有亲兄弟,几个堂舅垂涎他外公留下的房子,便开始处处刁难他们一家人。在乡村,势单力薄的外姓本来就很难立足,何况如今故意作梗!父亲为他的未来担忧,决定让他认祖归宗,返回老家。于是,丁一鸿在伯父的门前长跪不起,乞求让他回来。伯父站在门前呲牙裂目,破口大骂,骂累了,就不再搭理他。伯父年老以后,丁一鸿衣锦还乡,曾回来看望他一次,他拉着丁一鸿的手絮絮叨叨,当年的威风霸气荡然无存。
他跪了一天一夜,诚心没有感动他的伯父,却打动了一位远房叔叔。那位叔叔因为腿瘸,一直鳏居未娶,就收留他为养子。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很普遍的事情。虽然伯父对此颇为不满,但他毕竟在老家住了下来。
他跟着养父生活了七年,养父竟也患病去世。从此,他便独自一人栖身在养父留下的两间小屋内,小小年纪,早已饱尝生活的艰辛。
感谢那个年代,虽然乱成了一锅粥,但读书却是不收费的。他虽然没有吃过几顿饱饭,经常饥肠辘辘,却坚持读完了高中。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就报名参加了高考,竟然鲤鱼一跃跳出农门,考取了一所全国知名的师范大学。那时,读师范大学不但不交学费,每月还会给学生发放生活补助金。即使最便宜的饭菜对他来说都是美味佳肴,他的身体就像一棵突然得到肥料的小树,疯长起来。他一个苦孩子,从此告别了水深火热的日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以后,他的一切当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师范大学毕业,服从国家分配,他来到市广电局。在那个人才匮乏的年代,他很快就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一路凯歌,四十三岁就成为广电局最高领导。随着他的仕途发达,生活亦愈来愈优渥了,少年经历的一切竟像是一场梦。但他不是一个忘本的人,他骨子里有种根深蒂固的东西一直牵扯着他,使他时常耽于往事的回忆。特别最近一两年来,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怀旧,喜欢追索少年的一些苦难,眼睛有时竟然湿润润的。看来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啊!老了!老了!他心里对自己念叨着。
女孩吴小绿实实在在勾起了他的一番情思。他心疼这个孩子,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他怜爱这个孩子,他要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
他的休假马上要结束了。最后一天,他拿过吴小绿的手机,拨了拨自己的手机号,然后命令她,现在就存上我的号码,有事只管给我打电话,空闲了就到我办公室去玩,我还想看你的新诗呢!
吴小绿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满目的留恋,过了好久,才低声说,可是,可是您上班以后,一定很快就会把我忘记的,忘记我是谁了。她流泪了,急忙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怎么会呢?傻孩子,别那样想,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现在有两个女儿了,父亲怎么能忘记自己的女儿呢!他急急地解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吴小绿笑了,在他注视的目光中,骑上三轮车,渐渐远去。
他依然站在那儿,霎那间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柔情。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新发现,他的心中再也不空落落了,而是很满很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