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08期
栏目:中短篇小说选萃
最近一段日子,丁一鸿感到他的生活滑出了一贯的美好状态,跌入一种毫无来由的虚廓无边的烦躁中。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明明把肚皮填得鼓鼓涨涨,而胃囊却还是充满饥饿的感觉,他被一种伤感的不良情绪紧紧缚住了。作为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官至一局之首,颇有些社会地位,也算和功成名就沾上了边,在寻常人的眼中,应该则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情态,而他恰恰相反。近日,时常蹿上心头的却是一串时光飞逝怀念青春的慨叹,然后肥皂泡似的碎裂,抛洒的满头满脑的虚空失落。
其实,按照庸常的快乐原则,他好像找不出任何不快乐的缘由。
他的大半个生涯在官场上度过,有些书生意气的他向来洁身自律,近乎恪尽职守廉洁奉公,所以他的口碑很是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为官半生,可谓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不贪财,决不敛财,在这方面,他绝对有着清教徒一般的境界。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已经申请到了去美国攻读硕士学位的奖学金,妻子温柔贤淑,每天以他为圆心做着圆周运动。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安逸祥和,顺美幸福,完美得无以复加,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如此圆满的人生,多少人梦寐以盼,孜孜以求,而他却还是感觉冥冥之中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于是,这种感觉便怪怪的梗在喉中,与日俱增,使他工作闲暇时却渐渐心绪沉闷起来。
他决定给自己放放假,去疗养所住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这几年,他也开始注意养生之道,知道时下有一种叫“亚健康”的病,难道他也亚健康了?他上网搜了搜,感觉自己又像是更年期综合征,但未免来的太早了。他不过才五十岁,按照最新的划分标准,才刚刚步入中年期。
有一天,在班子会议快结束时,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个消息。他说他的高血压最近比较麻烦,医生已经警告他,再不调养,就不仅仅是吃依那普利和倍他乐克的问题了,就要引发心脏病,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小药瓶。他不像某些领导,对自己的病讳莫如深。他喜欢和身边的员工像拉家常一样谈起自己的病,倒赢得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好名声。他一再申明,这次去南方海滨疗养,想好好放松一下,享受一下世外桃源的生活,没有紧急的事情不要打扰他。最后,他轻轻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每一个人,接触到他们肩负重托而满含祝福的目光,他释然地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下午,他就来到了位于远郊的朝霞疗养所。他当然不会去南方,那只是他释放的一个烟雾弹罢了。朝霞,他喜欢这个名字,旭日东升,充满无限的生机与可能性,几年前,他来此看望一位老领导,从此对这个地方一直念念不忘。今天,他终于来了。
疗养所依山傍水而建,环境旖旎宜人,而这里的生活也静谧安适。每天早晨起来,他沿着一条下山的小路散步,保持速度适中,但从未到达过终点,回来后冲澡,然后去食堂吃饭。看报看电视看棋手博弈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闲聊写毛笔字上上网,顺便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是否有信息和电话。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和妻子通个电话,时间决不会超过五分钟,吃的啥,喝的啥,玩的啥,女儿正旅游到某个地方了,说这个暑假可能不回来了,然后无话可说了,便挂电话。近三十年的和谐夫妻,和谐到几乎“沉默是金”的地步了,这也许是夫妻之间的最高境界吧!
这样过了三天,他精神饱满了,心情好像也好多了,一测血压,倒真的有了些回落。可整整三天时间,秘书和几位副局长那儿悄无声息,他竟有些吃不住劲了。思虑良久,他终于拨通了秘书的电话。那边是一个讶异的声音,丁局长,您出,出什么事了?他一怔,我很好啊,你那边有什么事吗?那边舒了一口气,这边一切正常,按部就班,您就放心吧,孙局长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坚决遵从您的指示,不能借问候之名骚扰您。他这才想起自己几天之前所说的话,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连忙挂机,心中却不免几分落寞。他突然有些后悔这次疗养的仓促之举,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必须在这里好好呆下去了。
这一天晚饭后,丁一鸿忽然来了兴致,沿着早晨漫步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八月中旬的阳光在山上已显浅淡,此时黄昏,更觉几分清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偶尔扑啦啦从他身边飞过,留下几声脆脆的娇音。他愈走愈快,竟微微出汗了。
山下竟然是一个沸腾的小集市。他一踏进,就马上被人流淹没了。他随意地踱着步子,颇似闲庭信步,不断地在五花八门的小摊前驻足,惹得人家热心推荐。不知不觉间,他的手里多了几件小商品。一把五元的保健锤,一把三元的小扇子,一本两元的封面贩黄的毛笔字帖。他继续向前走,人渐渐稀少起来。
前面一个花摊吸引了他。一个女孩坐在马扎上,低头在一个本子上正写着什么。她的面前摆放着十几盆花,旁边还停着一辆脚蹬三轮车。他凑上前,围着那些花转了两圈,女孩并没有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正准备离开,女孩却抬起头,您买花吗?她看着他,突然眼睛一亮,您是丁局长?
这里竟然会有人认识他吗?丁一鸿茫然地望着这个女孩子,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正浅浅地对着他笑。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却没有一丁点这个女孩的蛛丝马迹。
您忘了?两个月前,我曾经去过您的办公室,联系工作的。女孩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他恍然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个女孩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吗?
两个月前的一个上午,他刚送走了几位老职工代表,正心烦意乱地坐在办公室里。广电局刚刚完成人事方面的体制改革,颇不平静。几位老职工因为对改制不满,来向他喊冤抗议,干了一辈子,临退休了,却由国家的事业编制变成了企业聘任制,心理上实在无法承受。他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费了很大劲才把他们劝走,并答应考虑一下他们的要求。
这时,又想起了敲门声。那声音怯怯的,有些不理直气壮。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请进。
门轻轻被推开了,一个女孩抱着一摞东西站在门口。她紧张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小心趋步进来。
你是干什么的?谁让你进来的?他拉着脸,厉声问她。他心里正窝着一团火,终于找到了一个爆发口。
那个女孩哆嗦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前面,把手中的东西摊到他面前。那是一份厚厚的求职简历。
他随手翻了翻,你是来找工作的?
女孩使劲点点头,可能是太紧张,她的一只手按了按胸口,嘘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说了起来,我是东南大学历史系的应届毕业生,我想来应聘你们晚报的编辑,我……
不要说了。他烦躁地打断了她,去和人事部门联系吧。
女孩发窘地站在那儿,眼里闪着泪光望了他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
女孩离开以后,他也感到自己有些过分,这在以前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因为这违背了他为人处事的原则。他一向对那种喜怒于色的言行嗤之以鼻,告诫自己对来客,特别是对陌生的客人要尽量谦和中庸,含而不露。但那一天,他竟失控了。
今天,想不到在这儿竟让那个女孩撞上了。
丁一鸿有点尴尬,那天,那天正好有件麻烦事。他一边言不由衷地说着,一边歉意地看着女孩。那一天实在没有认真地看她一眼。女孩的眸子清亮清亮,像山涧中的溪水,竟盛满久违的纯真。唉,涉世未深的孩子!他心里叹口气,可比自己的女儿要单纯多了。自己的那个女儿哪里还有什么纯情哦,简直快混成世俗老社会了。
那工作怎么样了?他虽然问,但结果可想而知。
女孩低头不语。
这是你的花摊?他问。
女孩点点头。我现在帮一个朋友卖花,白天和她守在花店,晚上来这里出摊。
他不想再问下去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骑着三轮车卖花,境况可想而知。
你刚才在忙着写什么,也不招呼顾客?
女孩突然羞涩地笑了笑,写诗呢!没注意到您!
写诗?我看看行吗?他来了兴趣。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在大学读书时,也曾迷恋过那个东西,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女孩递过一个本子。她的手机恰在这时响了起来。她接了电话,神情慌乱,赶忙把一盆盆的花往三轮车上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奶奶突然病了,我得马上回老家。她的双腿已经跨上了三轮车,瞬间飞出了老远。
你的本子怎么给你呢?他在后面大声问。
我还会回来的。女孩转了一下头,身影倏忽远去了。
丁一鸿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才打开女孩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