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子走丢后,文成卓开始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他和新婚的妻子胡梅子在北京的古旧市场里走散了。走散后,梅子在古旧市场里不停地问别人:哪儿是北?
文成卓在梦里,知道胡梅子是在找自己,但猜不出胡梅子为什么要问别人哪儿是北,文成卓想他们的家,明明是在北京的南边呀。在胡梅子问别人哪儿是北的时候,文成卓清晰地看见了天上的北斗星。他听着胡梅子焦急的询问声,就想,梅子,你怎么不知道抬头看看天呢?北斗星就挂在那儿,你看见了北斗星,不就找到北了吗?文成卓心里替梅子着急,急得心都要碎了,才想起来,给梅子打个电话不就简单了吗?告诉她哪儿是北,再告诉她自己现在的位置,梅子不是立马就可以找到自己了?文成卓找到电话去拨号,发现电话上的按键已经掉得残缺不全,他怎么按,也拨不出号来。
每到这个时候,文成卓就能听见自己的心嘭地一声碎了,像一个大玻璃花瓶猛然摔在了地上,那些蹦跳起来的清脆的声音,细细致致地划破了他的每一条血管。他血管里流出的血,就漂着一些碎碎的花瓣,很慢很慢地向前流淌着。文成卓认识那些碎花瓣,那是他们结婚时,梅子让文成卓早早起来去摘的月季花瓣。梅子希望他们的婚礼,和别人的有些区别,不仅仅是被家里人在他们的头顶上,撒一些染得花花绿绿的,代表着美满幸福的麦麸皮。她说,结婚的时候散一些花瓣,像电影电视里结婚的人那样,那是多么浪漫和诗情画意的事情。梅子为自己的创意,很有些自得,还说月季花的花瓣,和玫瑰花的花瓣是一样的。
每次从这个梦里醒过来,文成卓都是一身的汗水。
文成卓不明白,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自己从来没去过北京的古旧市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有什么古旧市场。但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它呢?文成卓想,胡梅子和自己一样,在准备来逛北京时,只知道北京有个中国最大的天安门广场,有条八达岭长城,有座住过很多皇帝和妃子的故宫,有座秋天冷了枫叶儿才红的香山,还有个被八国联军烧剩下的圆明园和颐和园,除了这些旅游景点,谁会操心它有没有什么古旧市场!那么剩下来的可能,是不是就暗示着,梅子在走丢后,真的去过北京的哪一个古旧市场呢?
文成卓是在桃花一片灿烂的春天,把梅子娶回家的。梅子喜欢春天,说春天里所有的花儿都像新娘,她也要在春天里做新娘,让自己的幸福像盛开的花儿一样。娶梅子的那一天,文成卓看看院子里一株盛开的桃花,再看看梅子桃花一样艳丽的脸庞,忽然开窍似的,明白了什么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婚礼的第二天一早,文成卓和梅子告别家人,先是乘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下了汽车后又转乘火车,到北京去旅游。梅子穿着一身的红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纱巾,头发上,还戴着一朵大红的绢花。在火车上,很多人都在看梅子头上的红花,看得文成卓都有些目光游离,不自在起来。文成卓看看梅子,发现梅子的幸福感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依然自由自在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好像一尾红色的金鱼,游在他们的洞房里,文成卓看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大地,不由得想,原来幸福也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这样目中无人。
梅子脸上的笑靥,像花儿一样地盛开着,好像世界只是为她一个人存在的。文成卓从窗子外绿色的大地上收回眼睛,看着梅子脸上的笑靥,悄声说:“你后悔不后悔出来旅游?我觉得有点后悔了,把这么好的时光,都浪费在了路上。”
梅子听了,放着红光的脸又敷上了一层艳丽的桃花,照耀得文成卓醉眼迷离。梅子把嘴巴贴在文成卓的耳朵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腻的笑说:“不许乱想坏事。”然后又抬起头来,放开了一点声音说:“到了北京,咱们先看天安门呢,还是先看长城和香山?”
文成卓想了想说:“先看天安门吧,咱姑父不是说天安门离火车站很近吗?下了车咱们买张地图,再看看别的景点离天安门有多远。就是春天去看香山,香山上的红叶肯定还是绿叶子,不是红叶子。”
梅子从文成卓的肩膀上捡下了一根头发,在手里捻动着,看着上车下车的人说:“这火车怎么好像比汽车还慢。跟头犁不动地的黄牛似的,走走停停,什么时候才能到北京。”
文成卓说:“这是慢车,每个小站都停。看样子到北京得是黑天了。”
梅子坐直了身子,眼睛瞅了瞅窗外有些橘味的天色,说:“那咱们到了北京,真就两眼一抹黑了。天黑了,下了车,咱们往哪里走呀?”
文成卓笑着说:“北京怎么会黑天呢,你看电视上放的,满大街都是雪亮的灯,照得跟白天没有一点区别。你以为是咱们村里那样,天黑了,人走在街上,就像只老鼠在黑洞里走。”
梅子说:“村子里再黑,也能摸到家门口。北京再亮,咱在这里也没有家,不是还得满大街找住宿的地方。这又不像在咱们双城市里,横竖那么几条街,一条一条地走,也能找到旅馆住。到了北京,北京那么大,咱们连哪儿是北怕是都认不出来。我在玉米地里走着,那么一点地方,还掉向呢。”
文成卓看着梅子的大眼睛,发现梅子刚才的幸福里,一下子藏进了许多的忧郁。那些忧郁像秋天被风吹落的金色的槐树叶子,在梅子的眼睛里,一飘一飘的。文成卓看着梅子眼里那些一飘一飘的树叶子,说:“你放心,跟着我,还能在北京走丢了?我把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了你。北京的火车站跟前,肯定有住宿的地方。你看双城汽车站,对面就是旅馆。”
听了文成卓的话,梅子眼睛里飘的那些忧郁的树叶子马上就落尽了。梅子和文成卓换了一下位置,坐到靠窗的位子上,头抵着玻璃,开始看铁道边上那些向后跑去的绿树,田野里的麦苗,远处公路上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在一个道岔口上,一堆的车和人被一根刷着红杠白杠的栏杆拦着,给他们乘坐的这列火车让道。梅子盯着站在火车道边上的那些人看,发现那些人也在盯着火车上的人看。
火车过了道口,梅子想这些人看见她头上的红花,和她身上的红衣服,一定会猜测她是一个出来旅游结婚的新娘,就扭回身子悄悄地问文成卓是不是这样。文成卓看着梅子身上的红衣服和一脸的甜蜜,说:“当然是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出来。”文成卓想明天去天安门广场,遇上几个外国人的话,还不真是连外国人也看出来了。
车到北京站,真的已经黑天了。下了火车,文成卓背着包,拉着梅子的手,跟着人群往出站口走。但是还没走到出站口,两个人拉紧的手就被流水一样的人群给冲开了。梅子说:“不用拉手了,我跟紧你,走不散。”
文成卓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说:“那你走在前边,我看着你的红衣服。你的衣服红,看起来耀眼,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
梅子在前边走着,文成卓发现梅子的红衣服在地下通道的灯光里有些变色,好像有些发紫,发黑。文成卓觉得灯光照耀下的人群不仅是黑压压的,看上去还有些影影绰绰的,让人感觉一点也不真实,仿佛他们的身体都失去了重量,随时都能飘起来,找个缝隙飞走似的。
一走出验票口,文成卓就被一个女人拉住了。女人扯着文成卓的包,说去住他们的旅馆吧,车接车送,房钱还便宜。文成卓用力甩开那个女人的工夫,包里的东西就稀里哗啦地漏到了地上。文成卓停下来,发现是包底的线开了,就只好把包倒过来,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文成卓收拾着东西,喊:“梅子,梅子,包漏了,来帮我捡东西。”
喊了两声,没听见梅子答应,文成卓就觉得有点奇怪。梅子可不是喜欢闲起来看蚂蚁上树的那种女孩子,文成卓的母亲看中梅子的,除了梅子的善良,就是梅子眼里的活。比如文成卓的爷爷一去摸烟袋,旁边的梅子就已经手疾眼快地把文成卓爷爷喜欢用的一截点烟的苘杆芯子拿过去,用火柴给点着,努着嘴巴轻轻地吹出红火球来了。这样一个梅子,看见文成卓背的包漏了,是不用文成卓开口叫她来帮忙收拾的。文成卓叫着梅子的名字,抬起头找梅子,就发现梅子已经不见了。
文成卓顾不得收拾东西了,站起来四下张望着喊:“梅子,你别乱走,我在这儿呢。”
喊了半天,没听见梅子的回答,文成卓一下子就慌了。文成卓发现火车站前晃来晃去的人里,根本就没有了梅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