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卓在北京找胡梅子的第六年,遇到了胡凤霞。那天胡凤霞坐在儿童医院附近一家包子铺的玻璃窗后面,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冬天的阳光穿过玻璃,落在她的身上,头发上,使她看上去好像特别的明亮,特别的温暖。
文成卓从包子铺门前走过,准备到公共汽车站坐车,去潘家园旧货市场找梅子。
在北京的六年里,文成卓每个星期都要去一些古旧市场里找梅子。文成卓总觉得,梅子一定和某个古旧市场有一种什么关系,他在北京的古旧市场里,一定会找到梅子。要不,自己为什么老是梦见梅子在古旧市场里,向别人问路呢。
文成卓在北京找梅子,起初只是天天到天安门广场和广场附近的地方去找。梅子走丢前,他和梅子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决定到北京后要看的第一个景点,就选天安门广场。所以文威卓觉得,梅子肯定会到天安门广场来的。文成卓每天凌晨起来扫完马路之后,就到天安门广场的人群里去找梅子。
梦见梅子在北京的古旧市场里,不停地问别人哪儿是北后,文成卓就开始每个星期都到古旧市场里去找几趟。
六年下来,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经被文成卓跑得跟他老家的村子一样熟了,特别是北京所有和古旧东西有关的大小市场,每一个小摊子跟前,文成卓的脚印都能摞上几尺高了。文成卓夜里躺在床上,想找到梅子之后,他首先就要带上梅子,叫梅子去看看自己这些年四处找她踩出的脚印子,那些水泥路面都很硬,但文成卓踩在上面的脚印子,文成卓都能看得见,文成卓相信找到梅子后,他踩的这些脚印子,梅子也一定能看得见,文成卓觉得他的每一个脚印子里,都印着梅子的名字,如果梅子的那些名字能像树种子一样发芽长叶子的话,现在也该长成碗口粗的树了。
看见胡凤霞的一霎,文成卓心跳得牙齿都在打哆嗦了。
文成卓心里说梅子呀,我天天从这里路过,怎么就没想到往包子铺里看一眼呢,你在这里,怎么也不知道往家里写一封信呢?你走丢了,你肚子里认识的那些字和咱们家的地址,难道也和你一起走丢了吗?
已经过了吃早餐的时间,包子铺里静悄悄的,似乎只有阳光的脚步,在玻璃上穿来穿去的,和胡梅子做着温暖的游戏。文成卓觉得梅子的脸上,那些跳跃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文成卓眼里的泪,就在梅子脸上耀眼的阳光里,落了下来。
文成卓看见梅子的眼睛往他这里看了看,好像并没有看见他。文成卓想阳光耀着梅子的眼睛,所以梅子才没看见自己。梅子的眼睛最怕强烈的光。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如果冬天迎着阳光走在雪地上,雪地上折射起的光线,就会照耀得梅子睁不开眼睛。梅子总喜欢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被他拉住了另一只手,往前走。
看见梅子,文成卓的右手下意识地又伸了出去。这只右手,在梅子走丢之前,是一直习惯牵着梅子的手走路的。梅子走丢的那个晚上,同样是这只手,在下了火车后牵着梅子的。
文成卓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当时自己的手为什么没坚定地牵着梅子的手。梅子走丢后,文成卓在所有人多的地方,都会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想要拉住梅子的样子。每次都是手伸出去了,才想起梅子已经走丢了。
文成卓冲进包子铺里,嘴里兴奋地叫着:“梅子,梅子,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
胡凤霞听见有人进来,立刻站了起来,问:“请问您是要包子吗?”
文成卓说:“是我,梅子。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文成卓。”
胡凤霞愣愣地看着文成卓,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梅子。你要几个包子?”
文成卓看着梅子的脸,着急地说:“梅子,你别和我开玩笑了行不行。我找了你六年,都快想死你了。你不认识我了?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胡凤霞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异。自己都说不认识他了,他还一个劲地叫自己什么梅子。
胡凤霞心里就有些害怕,心想如果遇上了一个精神病,那可就麻烦了。这会儿,铺子里的几个人都在里面忙活,就她一个人在这里。胡凤霞就往铺子外看着,盼着这时候能有个人进来,给她解解围,但这会儿根本就没有人光顾他们的包子铺。胡凤霞只好绕到一张桌子后面,说:“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叫胡凤霞,不叫什么梅子。”
文成卓跟过去,一把拉住了胡凤霞的手,说:“梅子,胡梅子,你怎么连名字都改了?怎么改成叫胡凤霞了呢?”
胡凤霞往外抽着手,心里想着怎么才能摆脱掉这个人。这个人穿得还算干净,看上去似乎也像个正常人,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明白。什么梅子,还杏子呢,让人听了莫名其妙。胡凤霞说:“我一直就叫胡凤霞,从来没叫过什么胡梅子,你真的是认错人了。你松开手!再不松开手,我就要喊人来了。”
文成卓有些奇怪地看着胡凤霞,猜不出梅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认自己。文成卓松开手,从包里翻出他和梅子合影的照片,递到胡凤霞的手里,说:“你看看照片,你还和我开玩笑。梅子,我这六年为了找你,是比原先瘦多了,老多了。”
胡凤霞拿着照片,看了一眼,就惊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照片上那个被叫做什么胡梅子的女人,除了发型和她的不一样外,连站着的姿势,几乎都和她一样。胡凤霞想,要不是自己在看这些照片,知道自己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没留过这样的发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说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胡凤霞。
文成卓说:“梅子,这回不能再和我开玩笑了吧。你知道这六年,我和家里人是怎么过的?想你都快想疯了!你看你,就不知道给家里人写封信。这回好了,可找到你了。”说完这句话,文成卓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胡凤霞看着照片,听了文成卓说的这些话,觉得文成卓的精神应该是正常的,就说:“大哥,我真的不是你找的人。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身份证。我看见这些照片,也有些惊讶,想不到世上还真有和我长得一样的人,跟我就像双胞胎。我自己都看糊涂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并且还和我一个姓。”
文成卓端详着胡凤霞,说:“梅子,你是不是受了伤害,失去记忆了?你忘了吗,咱们是结婚的第二天,来北京旅游的。谁知道一出火车站,你就走丢了。一丢,就丢了六年。”
胡凤霞放下手里的照片,转身去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包,从里面翻出一张身份证,递给文成卓,说:“大哥,你看看我的身份证,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听听我的口音,和你说话也不是一个地方的。”
文成卓看着胡凤霞的身份证,说:“现在大街上那么多做假证件的,什么样的证件做不出来?你在外边过了这六年,口音肯定会有一些变化。梅子,你如果不是故意和我开玩笑,那就一定是走丢后,受了伤害,把咱们原先的事都忘了。你想着你爸厂里的范小慧了吧,范小慧说她的妹妹有一年骑自行车摔倒了,醒来就不认识自己家里的人了。你是不是和范小慧的妹妹一样,失了记忆,才不认识我了?”
文成卓把身份证还给胡凤霞,猜测梅子在走丢后,一定是因为受不了这么严重的刺激,一着急,就把过去的事都忘了。自己做的那些梦里,不都是梅子在古旧市场里,声音像被火烧着了一样的焦急着,四处问别人哪儿是北吗?梅子说过,她在玉米地里走着都掉向。一个不认方向的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猛然走丢后,还不就是急都急疯了。所以,文成卓想,梅子在走丢后,和那个范小慧的妹妹一样失去了记忆,也是绝对可能的事。
文成卓看着胡凤霞恍惚的神态,安慰着胡凤霞说:“梅子,你别着急,你现在想不起来咱们的过去,现在不认我,都没有关系,我找到你了,就高兴了。等你想起来了,你再认我,你什么时候认我都行,我慢慢地等着。我都找了你六年了,现在找到你了,就不怕你不认我了,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咱们的过去,会认我的。”
文成卓在桌子前坐下来,又说:“梅子,你现在给我几个包子好不好,我太饿了。你走丢后,我几天不吃饭也不饿,六年了,从来没有觉得饿过。但是今天看见你,我一下子就饿得像是六年没吃过饭了似的。”
看着文成卓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样子,好像他真的六年没有吃过饭了。胡凤霞忽然同情起这个叫文成卓的人来。一个人,为了找另一个人,六年没有感觉饿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胡凤霞看着外面的阳光,发现阳光有些刺目,就想这个人要找的那个女人,此刻,如果看着找了自己六年的丈夫这样吞咽包子,脸上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文成卓认准了胡凤霞就是梅子。找了六年,现在终于找到梅子了,文成卓当然不会再离开梅子一步。吃完包子,文成卓就一直在包子铺里坐着,看着胡凤霞忙来忙去地卖包子。
包子铺老板见文成卓一直坐在铺子里不走,就问胡凤霞是怎么回事。胡凤霞只好把文成卓错认了她,非说自己是他走丢的老婆的事,说给了老板听。老板不信,说会有这样的事?神经病吧。就要叫人往外轰文成卓。胡凤霞拦住了老板,说:“依我看,他的脑子肯定没有问题。是我,真的和他老婆长得一样。”
胡凤霞说着走到文成卓的身边,让文成卓拿出了他和梅子的那些照片让老板看。老板看完了,疑惑地看着胡凤霞问:“照片上这个女的,真不是你?”
胡凤霞说:“他如果只拿着一张照片,你不信也罢,但他拿着这么一沓子,还有结婚证,你还能怀疑什么。只能说真的有这么一个女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她走丢了,而我又被她的丈夫遇上了。所以我说我不是他找的人,这个人偏偏不信。”
包子铺老板又扫了一眼胡凤霞,说:“别说他不信,你要不是和我一个地方出来的,连我都不信。世上哪有这么蹊跷的事情,专门去找也找不着。”
胡凤霞把照片什么的还给文成卓,说:“大哥,我和我们老板是一个地方的,我是跟着老板来北京的。你也看过我的身份证了,我们是河南人。你的结婚证上,上面的大红印可是证明你们是山东人。现在你总该相信,你是认错人了吧?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胡梅子。”
文成卓想这怎么可能呢,眼前这个人明明就是梅子,只是她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不爱笑,这完全可以理解,想想一个人刚结婚就走丢了,一丢就丢了六年,在外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怎么还会笑呢。自己找梅子的这六年,不是也不会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