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宴第二天准时开,朱江牵头,也是给老大面子,为程思凡接风。老魏有事,程思凡先到。都是土产,江淮风味,嫩豆腐做皮包的饺子,牛肉汤,淝河龙虾等。程思凡看得出朱江的用心,她感到满意,知恩图报,是为天道人伦,她没帮错人。一会儿,服务员又端上来一道菜,是鱼,尾巴和鳍略出汤面,汤色乳白,浓香扑鼻。朱江笑说嫂子,看看这道菜。程思凡看小非,她这样的眼神通常就是考验了。小非懂他妈的意思,便说,鲶鱼汤。程思凡一笑,朱江摇摇头。小非又说,戈雅鱼,朱江微笑不说话。程思凡到底见过世面,也有年岁,她放下筷子,说,怎么找来的,这现在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朱江说,少量的,进贡嫂子呗。小非问到底是什么。程思凡说,你刚才说戈雅鱼,鲶鱼,都有点影子了,但它不是普通鲶鱼,戈雅鱼汤色是黄的,这汤色乳白,头尖,吻肥,再有这个香,是淮王鱼八九不离十。程思凡看朱江,朱江连忙道,嫂子到底是做检察工作的,服了!程思凡哼然,我是做什么的,江淮一带,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这淮王鱼生活在淮河,而且只有淮河寿县正阳关到凤台县黑龙潭一段才有。但实际上它真正的家,只在凤台硖山口,性格极其刚烈,寻常看,这鱼的身子是青灰色的,但到了危急时刻,缺氧,它就会全身充血,鱼身慢慢变成红色,缺氧程度越高,红色的面积越大,到最后,鲜血甚至能从鱼鳍流出来。淮王鱼也代表了我们淮河这一片人的性格,性子烈。程思凡望着朱江,道,我眼睛里也是揉不得沙子的。她停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以朱江的聪明,不会不懂借代。果然,朱江说,明白明白,最近风平浪静,台风来了,我会及时汇报的。
吃到八点二十,魏东才笑呵呵进来,一边入坐程思凡旁边,一边连赔不是,说真不想当这个领导,我给我的领导请罪。在座轰然一笑,气氛轻松很多。程思凡绷着脸,心下思忖,还是那个老魏,社交手段一流,到哪儿,都能搞气氛,还让人觉得不突兀。谁知,老魏身后,跟着三个人,两个男的她脸熟,电器部新进来的,后面跟着个女的,老魏坐,她也坐,直到她坐下,程思凡才认清楚那张脸,她当时肺就气炸了。刘燕,过去淮南店食品部的专员,对老魏有意思,程思凡一清二楚,她甚至找人给她传过话,大致意思三个字——你没戏。程思凡在公检法,淮南当地,没有她办不明白的事情。刘燕知趣,暧昧了一阵,主动退了,没想到今日打上门来。老魏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程思凡在左,刘燕在右,这女人也端庄,拿着筷子,鱼夹一点,肉夹一点,送入樱桃小口。程思凡隔着魏东,用眼的余光观察这女人,恨得牙根痒痒。装,你就装吧,程思凡心里嘀咕。看着老魏也没什么不自然,难怪,他在商场上,逢场作戏,早是影帝级了。
服务员上酒,口子窖,供席上男人们喝,程思凡却一把夺过来,先给自己满上,平平一盅。老魏一见,连忙也满上。众人见店总如此,也都要了酒。程思凡见一干人等杯中已是清亮,便率先站起来,右手端着杯子,左手四指扶着杯底,大拇指轻敲着杯身,如兰似菊的。她笑吟吟说,各位,今天我来,是不请自来,打扰大家工作了,大家肯给面子来吃个饭,我程某人莫大荣幸。众人笑。程思凡身体微侧,目光穿过老魏半举的臂弯,目光和刘燕对上了。程思凡恨不得眼里射出刀子,可还是微笑着,刘燕身体一抖,没人知道,除了程思凡,她是女人,她也是,她知道刘燕能接收到她的“电波”。程思凡接着说,多谢各位支持老魏的工作,我们这个家,孩子是第一位,老魏是第二位,我,只能算第三位,各位,有劳了,不肯帮忙的,也别帮倒忙就成。老魏哈哈截话,说这叫什么话,哪有什么帮倒忙的。朱江跟着起哄。小非一言不发,他不喝酒,只顾吃自己的,吃完到一边去玩手机。程思凡说你吃完就先回去,快考试了,不能太放松。小非没应,推门出去了。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考试如此,工作如此,婚姻如此——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就是个竞争的时代。程思凡恨老魏,一次受伤,一生都有伤疤,可程思凡怎么舍得放弃二十年婚姻?洗手间的镜子,黄,亮,程思凡一个人站在前头,从皮包里掏出个指甲油瓶子。多少年她都不化妆,检察系统,国家工作人员,化妆像什么样子,可如今出来,她也学着弄一点儿,大涂大抹不至于,但小处得有修补。生小非生出来的斑,熬夜审犯人审出来的黑眼圈,还有眉毛,寸得很,老魏出事那年开始掉,就打一天掉一根,还能有多少?有人出主意,纹,植,绣,程思凡都没同意,她喜欢自然的,平时就按照老母亲给的老法子,用蓖麻子油搽,日积月累,竟保住不少,她大喜过望,就用指甲油瓶子装着,随身带。
镜中恍然一个人影,程思凡心惊,手抖了一下,再仔细辨认,那人已将脸抵近镜子,拿着粉扑子压脸颊。是刘燕。程思凡稳住心神,该来的总会来,她收起眉笔,打开水阀,水哗啦啦响,配合着抽风机,消减了几分尴尬。你别误会,是刘燕先开口,最近台风,一批货发不过来,我才来蚌埠借货,到店里刚好遇到老魏,叫着一起过来的。程思凡侧转身子,与刘燕四目相对,静默,刘燕的一张脸舒展平静,多年的检察工作经验告诉程思凡,这个女人没有撒谎,可程思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只能不说话,微笑着。刘燕接着说,老魏这人心活,又爱玩,你能管住他,是你的本事,你比我长几岁,我不妨叫你一声姐。程思凡心防放下了。优秀的男人,招蜂引蝶,自然不过,刘燕喜欢老魏是刘燕的事,而且已是过去式,何必纠结?程思凡反应快,刘燕话还没落,她就截话说,是你多想了,回淮南多找我玩。
再出现在包间,两个女人神经已然松弛,都喝得不少。一喝多就不能动了。入夜,出租车都少,朱江干脆给开了个房,留给老魏和程思凡休息,小非那边,他再找人过去看看,安全就好。程思凡洗了个澡,清醒些,她酒喝了不少。老魏还能自己洗澡,浴室里传出口哨声,程思凡就大概知道,老魏的量还没到,再年轻一点儿,他一斤白酒没问题。程思凡吹干头发,披散着,她就这一头头发好,四十好几,没一根白的。她半躺在床上,该穿的穿,不该穿的不穿,两腿像两条蛇,绞缠在一起。她侧耳聆听,喷头没声,老魏大概洗完了。她如临大敌,像海边的美人鱼雕塑,务必从头发根到脚趾头都是美的。老魏出来了,拿着酒店白毛巾擦头发,朝五十迈的人,有点肚子了也正常,程思凡看丈夫还是英武无比,倒退二十年,他在厂里是体育健将。屋子里灯光亮得刚好,它不是朗照,而是在曲里拐弯的地方,悄悄地透出光来,生怕打扰了这对夫妻。程思凡轻声喊,喂。她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老魏嗯了一声,重重的喉音,他甚至没看她一眼,闷头倒在床上,背对她。程思凡头皮发麻,火蹿上来,堵在胸口,刚想发作,老魏又说话了,钱还够用吧,妈的病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就住院。程思凡愣住,一腔怒火遇甘霖,到底是夫妻。你还知道关心这个家?程思凡用反问句。老魏轻微的鼾声打断了她。她推了他一下。鼾声没断。真睡?假睡?谁知道。程思凡深呼吸,反手,啪,灯灭了,整个房间陷入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