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6年第01期
栏目:本期主打
手紧握方向盘,大灯打到最亮,两只铜铃眼似的,在黑暗里劈开条光路,一侧偶尔有车超过去,程思凡就浑身一紧。妈,开慢点。儿子小非说。没问题。程思凡嘴上答着,心却揪紧了。下坡,刹车!小非又喊。程思凡恍然,连忙调整方向,是个小坡,少说有三四十度角,不爬到坡顶,看不到对面来车。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学车学得糊里糊涂,找了关系,轻松拿证,买车才三个月,过去总是在市里转悠,真上高速,又是晚上,她考虑再三,加上儿子的鼓励,才终于踩足油门。爬上坡了,程思凡一头汗,她嚷着,小非,导航呢?就在车冒头的刹那,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灯照得黄亮,程思凡慌了手脚,松油门、踩刹车、方向盘胡乱打,车像中了邪,直朝国道旁的护栏冲去。程思凡不敢看,索性闭眼。妈!小非猛拽方向盘,车子来了个九十度飘移,车轮摩擦地面,一阵涩响,车停住了。程思凡头发披散着,盖住半个脸,女鬼似的,眼还没睁,她不敢。做检察工作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人让她学车,她一直不肯,现在好了,为了魏东——她那个成功人士的丈夫,她深夜驱车,要开八十公里!见鬼!额头一烫,程思凡这才睁开眼,小非摸着她的额头,说,妈你没事吧,要不我开。程思凡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魏东要能有小非三分之一懂事,她这辈子就知足了。没事,继续走,导航架上,快到了。程思凡故作坚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妈,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倒下。程思凡和小非又上路了,前途又黑又长,她开得更慢,白色大众像只刺猬走夜路,悄无声息,一点一点挪。快十点了,路上车渐少。
小非说,妈,真不该让你来。程思凡没接话,多少年来,大约从小非六七岁开始,有关魏东的事,他就懂,所以她跟儿子,多半心照不宣。程思凡一踩油门,车子哧溜窜出去,认了,今天就是出车祸她也认了!儿子要高考,魏东还他妈整这一出,娘俩要都死了,他也别好过!程思凡终于哭了,好在黑暗中,小非看不到,她拼命调匀气息,吸气,吐气,按下车窗,风灌进来,好了,眼泪被风吹干了。车冲破黑暗,向前奔去。前面是个小集镇,半夜还有灯火,丁字路口,车竟然被堵住了,七八辆摩托斜在路中间。程思凡不耐烦,叭,汽车鸣叫,叭,又叫!无效,摩托车依旧盘踞,都是出来打网游的附近农民。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迅速地拍着喇叭,机关枪似的,声浪在夜空一下一下,特别响亮。妈——小非望着妈妈,他从小话不多,一句话,已是万语千言。程思凡当然明白儿子这一声叫喊意味着什么,她告诉自己,稳住,必须稳住,不能失态,抓稳方向盘,调头,旁边有条小路,抄过去。实在不行就离婚吧,我没关系。小非又说,轻描淡写。程思凡脑中轰的一炸。你说什么?她下意识问。小非坐在副驾驶座上,眼望远方。
母子连心,程思凡相信如果一旦离婚,小非一定会站在她这边。二十年了,除了小非刚出生的那段日子,魏东在家待过几天?更别提带小非。不是单亲,但父母长期两地分居,小非等于是被妈妈、姥姥带大的。可她和魏东不是没感情。程思凡过去那么优秀,在工厂做工,硬是考上政法系统公务员。魏东隔壁住,青梅竹马,他在木材公司做到中层,顺风顺水。小非出生,家庭完美得不像话。可谁想到魏东会下岗呢。改革,改革,国有企业哗啦啦倒了,魏东没了饭碗,不出去做点事,怎么行?两地分居都是被逼的!魏东在大商超做,十几年,从小职员做到店长,不可谓不能耐。总部有规矩,做商超,三年就要换一个城市,所以魏东这些年,一会儿上海,一会儿南京,一会儿武汉,一会儿济南,基本不到任满就会有调动。如今,集团要开发中小城市,连县城都不放过,蚌埠下属的县里开新店,魏东被派来做一把手。程思凡明白,男人成功是危险的,她做检察工作,听多了,见多了,可数年前,在济南,她带着孩子去魏东租住的房子搞突击,门口的一双红色塑料拖鞋还是震撼了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找上门了呢,她躲不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非要高考了,本来说好,周末魏东回家,可临了,人家一个电话打来,说要陪客户,不回了。程思凡坐不住了,蚌埠店有她的眼线,朱江是她建议魏东提拔起来的,这小子还懂感恩。他告诉程思凡,店总周末没有安排。妈,要不我们晚上过去?小非推开高考物理冲刺题,说道。去!当即拍板,程思凡穿衣服都是小跑着的,摸黑上高速都不怕,她要一探究竟,魏东跑不了。
魏东也没打算跑。灯亮了,客厅茶几上一套茶具凌乱,六安瓜片的纸筒,盖子没盖,魏东附庸风雅,但程思凡知道,他根本喝不明白茶,但还要喝。沙发上是脏衣服——裤子,夹克,内衣,程思凡稍稍放心,偷情偷的是浪漫,是激情,哪个女人能忍受这些。小非去洗手间了,程思凡一个人推开卧室门。魏东在床上躺成大字形,发出轻微鼾声,店里的衣服还没脱,床头柜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摆着,是去海边,脚踩在沙滩上,海水笑皱了。程思凡突然有些羞愧,是自己多心?直觉雷达失灵?她没叫醒魏东,只在床脚坐着。小非推门进来,说妈,要不要喊他起来?程思凡忙说不用,让他睡。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转脸对儿子说,快去睡吧,作业带没带?小非笑笑,做了个鬼脸,说带了,啰嗦。小非对程思凡说得最多的口头禅就是——啰嗦,程思凡刚开始不接受,但次数多了,她也欣然笑纳。没错,从上小学开始,程思凡就开始念叨,孩子是她一个人带大的,其中甘苦,都在这啰嗦里了。上初中,初二吧,小非成绩突然下降,程思凡的啰嗦达到了顶峰,她索性跟小非一起学,生活方面更不用说了——小非,牛奶要喝,喝光;小非,吃素菜;小非,大便了吗?小非,背要坐直;小非,不许跟女同学聊那么多……魏东不在家的日子,除了工作需要应付,小非就是程思凡生活的全部。
一年一年,程思凡硬是被拖老了。想当初,在工厂做工,她是厂花,去了检察系统,也是数一数二,为了照顾小非,她放弃了晋升的机会,混了那么多年,一个正科还没混上,但她觉得是值得的。小非懂事,学习优秀,只要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她的人生又是一番新风景。偏偏魏东不争气!老的还不如小的。程思凡合上被子,侧身而卧,夜里,还有点冷,关了灯,她闻得到魏东的呼吸,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年纪不小了,四十好几,有肚子,过去他踢足球,身材很棒。魏东咕哝着,像是说梦话。说的什么?程思凡侧耳。魏东又咕哝了一句,是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魏东翻了个身,胯骨压在程思凡胳膊上,那么寸,就压一点肉。一声大叫,程思凡的脚掌顶在魏东屁股上,再一使力,一百七八十斤,轰然落地。魏东醒了,彻底的。你怎么来了?这是魏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