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吃“派饭”,邵文杰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这里,要对“派饭”这个历史名词作点解释。那些年头,运动多,工作多,经常抽调一些干部组或工作组呀、宣传队呀到农村去指导或领导工作,称为“驻队干部”,驻队时间十天半月,三月半年不等。其间“驻队干部”轮流在各农户家吃饭,付给粮票及饭钱。对农户而言,管“派饭”是一种负担,但也是一种“政治待遇”,地富反坏右之类是无权管“派饭”的。
邵文杰是在兰秀家里吃“派饭”时跟这个丫头认识的。黑石滩清一色贫下中农,家家都有管“派饭”的资格。农民们常年吃糠咽菜清汤灌肚,但逢到给干部“管饭”,却要大大提升一下档次。一般是做拉面、蒸馒头,甚至包饺子,有的人家还跑到刘家堡割上窄窄的一条肉,炒两碟菜。
兰秀家的院子不大,农具柴草等物件摆放得井然有序,屋里虽然破旧,却也干净整洁。兰秀的阿妈是个病殃殃的瘦弱女人,管派饭这样的重大事情自然由丫头一手操办。邵文杰在炕桌后坐着的空儿,把这户人家里里外外打量了几个来回,一个“穷”字足以概括尽了。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悄没声息的瘦弱女人,这个一贫如洗的生存环境,怎么奇迹般地养育出兰秀这样一个出色的俊俏丫头?大学毕业的邵文杰虽然情场失意但毕竟有过浪漫经历,他已经会看女人了。兰秀属于那种健美淳朴的农村丫头,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值生命的花季。苦重的农活、风沙连天的气候,缺吃少喝的光景,硬是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体态、脸庞、神态里流露着不可掩饰的活力和美感,爱说爱笑,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眼神清澈单纯,看人时不躲不闪,不是秋波,却胜似秋波……邵文杰愣怔之际,兰秀端饭上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两碟酸菜,一碟蒜头,一小瓶醋。
“邵干事,我们乡下没啥好的,你就对付着吃吧。”
“噢,噢,叫你阿妈过来一起吃嘛。”
“你吃你吃,我们有。”
筷子一挑,细长均匀的拉面,上面浇着油汪汪的猪肉臊子。
邵文杰挺尴尬地开始吃饭。兰秀并不走开,站在旁边看着他,亮闪闪的双眸盯着客人,似乎在问:我的茶饭手艺还不错吧。屋角里站着她的瘦弱的阿妈,一脸的笑。
“好吃,好吃。”
邵文杰吃第二碗时,兰秀笑笑,出去了。邵文杰饭毕,走出屋子,看见娘儿俩正靠在石碾盘子吃饭。她俩各端着一只大粗碗,菜汤里撒了点高粱面,正在“稀溜稀溜”地喝呢。邵文杰脸红了,说不出话。
“兰秀,以后你们吃啥我吃啥,千万不要给我单另做。”
兰秀笑道:“邵干事,你说的,我们十天半月才管一次派饭,哪能让你公家人喝这菜汤子!”她用筷子夹起两根野菜,挺香的吃着,又说:“这饭,我打小就吃,吃惯了。”
在黑石滩的日子,邵文杰无论到谁家吃饭,提前都要作好心理准备。他要在那户人家老老小小喝菜汤的声浪中,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精神煎熬。有一回在一农户家吃饭,端上来的照例是拉面,邵文杰正要动筷子,两个脏兮兮的孩子跑到炕桌旁边站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饭碗,窘得邵文杰想立马逃走。男主人快步进来,一巴掌打得一个孩子号啕大哭,主人赔着笑脸把孩子拖到屋外。这顿哭声伴奏下的进餐过程让邵文杰难受极了。那个挨打孩子的哭叫声在他耳畔回响了好多天。
算是熟人了,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兰秀,邵文杰问:“兰秀,你阿爸呢,打我们进村就没有见过他。”
“我阿爸——”兰秀脸红了,低声说:“他……出远门了。”
“噢,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你阿爸没有捎封信来?”
“捎信?白捎,我和阿妈一个字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