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万德回到乌地吉木不久,一条让人心碎的消息,瘟疫般传遍了整个寨子:学校要撤了!
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退下来的老支书祁四老爹。祁四老爹一手把学校办起来,学校就是他的命根子。要撤学校,无异于掘他祖坟挖他的心。祁四老爹一听,呼啦啦啦带着一帮人到乡上,围住了刘长索:
“凭啥把学校撤了?”
“你小子也是从乌地吉木小学出来的,把学校撤掉,不怕人戳你脊梁骨……”
乌地吉木的婆娘汉子一个个粗着嗓门,吹胡子瞪眼睛,整个乡政府大院闹翻了天。
刘长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忙着给父老乡亲赔不是。刘长索满面笑容,说:“这么大的事,乡上不会轻易下结论。撤不撤,最后肯定是乡亲们说了算!”
刘长索态度非常诚恳,但乡亲们还是半信半疑,口口声声要回来找倪老师问问。在他们看来,倪万德就是那所学校的守护神。
打发走了村民,刘长索就赶紧给倪万德打电话,让他有所准备。
得到这个消息,倪万德感到无比的平静。倪万德知道,为这事,乡上专门讨论过。风声一透出来,迟早有这一天,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在村小讲台上站了几十年,倪万德非常理解村民对学校的这份感情,有孩子读书的是这样,没孩子读书的也是这样。同样的场景,十多年前就出现过。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从那件事上,倪万德就更加坚信,他,以及这所学校,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分量。
那一年新学期开学,倪万德来到学校,就接到了乡上送来的通知:
倪万德同志:
经乡政府研究决定,不再聘任你为乌地吉木小学代课教师,请即日和学校结清手续。
2001.2.26(公章)
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倪万德拿到这个通知,一下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辞退就辞退了?到乡上一问,分管教育的领导说:“假期组织考试,你为啥不参加?这次考试,虽然最低的才考了十多分,但人家态度是端正的,你呢?”倪万德想起来了,县上整顿教师队伍,假期组织过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考试,但二十年教龄且年满四十五周岁的、教材教法考试合格的可以免考。倪万德说自己教材教法考试合格,符合免考条件。领导摇摇头,说:“啥免考不免考?你不参加考试,态度不端正,就得下课!”
倪万德在学校干了二十年,要他离开孩子们,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可是,倪万德很快就由难过变成了莫名的恐惧。乡亲们听说把倪万德辞了,老老少少倾巢出动,涌到乡政府,日娘操祖宗,问倪万德犯了啥法,为啥要辞退他?倪万德虽然没有到乡上去,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乡亲们没文化,不懂法,要是情绪一激动,娄子就捅大了……
那天,村支书祁四老爹在处理另外的事,来迟了一步。乡长刚来不久,不熟悉情况,见来了救兵,要祁四老爹赶紧做村民的工作。没想到祁四老爹一开口,就呛得乡长说不出话来:“要是不让倪万德代课了,先把我这鸟支书的帽子拿掉再说!”
祁四老爹比那帮村民还要激动,瞪着血红的眼睛,桌子一拍就站起来:“倪万德为乌地吉木培养了那么多娃娃,凭啥把人家下了?别说做他们的工作,首先我就想不通!”
乡长见情况不妙,赶紧把祁四老爹按下去;按下去,祁四老爹又站起来。大家吵吵嚷嚷,整个乡政府大院乱成了一锅粥。
这下乡长真的傻眼了。乡长好说歹说,要祁四老爹配合,把村民带回去,乡上会研究,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就这样,一个星期后,倪万德又回到了村小的讲台上。
过了一段时间,倪万德才明白:新来的乡长有个侄儿,自费读师范毕了业,准备先找个地方代课,以后找机会转正。想着乌地吉木是全乡最偏僻的地方,不会出杂症,就借整顿教师队伍,辞退倪万德,空出个名额来……
可是,这次不一样。要撤掉学校,在寨子里的震动,绝不亚于一场海啸。
这天下午,寨子里的老老少少旋风一样跑到倪万德家,把他寒碜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倪万德家的黄狗汪汪狂叫一阵后,夹紧了尾巴,在院子里呜呜哀豪着。
老少爷们七嘴八舌,差点把倪万德家的房子给掀翻了:
“倪老师,学校要撤了,你晓得不?”
“倪老师,这么好的学校,说撤就撤,这到底是咋回事?”
倪万德还是和平时一样和蔼,笑眯眯地说:“别急别急,这事我清楚。”
老少爷们说:“谁有这么大的权利,是县上干的还是乡上干的?”
倪万德说:“不不不,这不是他们的主张!”
老少爷们说:“那,是谁的馊点子?”
倪万德平静地说:“我。”
老少爷们都觉得耳朵出了问题,嘻嘻哈哈地说:“不可能吧,倪老师不要开玩笑哩!”
倪万德点点头:“就是我,我出的主意!”
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惊呆了:“倪老师,不会吧!你……为什么要撤这所学校?”
倪万德叹了口气,说:“学生一年比一年少,当年一起教书的同事走的走,辞的辞,如今只剩我一个光杆司令。学校呢,只有二十三个学生,三个年级,只能上复式班。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住校。孩子们在一个教室上课,由我一个人吆独牛,别说开展文体活动,推行素质教育,就连正常的课程都上不全。孩子正是长知识的时候,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们。我不能糟蹋这些孩子,拿他们的前途,来打发我无聊的光阴……”
老小爷们急了:“你说的也是实情。问题是撤了学校,孩子们咋办?”
倪万德说:“到乡中心校去。现在条件好了,中心校办起了寄宿制,学生有寄宿制生活补助,有免费营养午餐。现在家家差不多都有摩托,单独也好,两家人轮流也行,每周接送一次,不会增加大家的负担。虽然孩子离父母远一点,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有一定影响,但就培养孩子来说,肯定比在这里好得多。”
倪万德平时烟抽得厉害,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特别亲切。
聚的人越多,也就没了规矩。老少爷们蹲的蹲站的站,屋里充盈着呛人的烟味。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说:“倪老师,你教了一辈子书,是咱乌地吉木的恩人。你可不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哟!”
还有人在高声嚷嚷:“倪老师,你想出这样的歪主意,是不是糊涂了?”
倪万德清清嗓子,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比你们更舍不得这所学校。那熟悉的校园,站了三十多年的讲台,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一样都舍不掉。想着过去热闹的场景,再看看现在冷冷清清的校园,很多时候,我心头都会一阵阵发堵,说不出有多难受。这些日子,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丢了魂一样。我没做傻事,我只是想,要对娃娃的未来负责。孩子要成才,要适应社会,就得全面发展。现在,就我一个人,上三个年级的复式班,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把他们培养不出来。我白天想,晚上也想,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寨子里的娃娃送出大山去。可是,客观现实发生了变化,如果我们不变,孩子们要想走出大山,这希望就不大了……”
倪万德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接着就有女人发出了压抑的抽泣,让他心里直发酸。
一声声长吁短叹,像一把把锯子,把静寂的夜空切割得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