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6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司里决定派庄建敏参加部里的扶贫工作组,到很远很穷很偏僻的南方山区去当副县长。听到这个消息时,庄建敏正用报纸卷公家发的鸡蛋,等他晃晃脑袋清醒过来伸手摘听筒要给司长挂电话问凭什么的时候,发现掌心的鸡蛋已碎成一片黄汤。
庄建敏并没有给司长挂电话,而是匆匆地上八楼人事司找了一趟去年刚从母校分来的小学弟。消息得到证实:自己司里提的名,人事司同意,部主管领导也点过头,回旋的余地恐怕不大了。庄建敏心中的怒火被泼上一瓢凉水,不但没有熄灭,反而烟火混杂,又闷又燥。扭身咚咚咚跑下楼直奔司长办公室,顾不得敲门请示,一头闯进去。
宽大威严的写字台后面,司长正静静地注视着他,面带微笑。面对司长安详的笑容,庄建敏顿时清静了许多,脚步止在门口,不再近前。良久,司长才向他招了招手,仍然面有笑意,说:“来,来,坐,坐下。”
庄建敏远远地坐在司长对面的沙发上。在机关里,三十出头的庄建敏只是小字辈,虽然两年前就提了副处级,但是个不带长的衔,直接在司长室里与头儿面对面的机会并不多。每每坐上这宽大的蒙上帆布套的沙发,庄建敏总是感觉到有些矜持,总是小心翼翼地只将半截屁股搭上沙发,双手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挺胸平视司长那张时而阴见多云,时而阳光灿烂的脸,就像一个挺乖,学习挺好的小学生被教师单独召到办公室里一般,庄建敏心底里生发一团兴奋和惶恐的迷雾,只知道不住地点头。这次虽然是在火头上自己闯进门来向司长讨个说法的,可这刚一落座,庄建敏又仿佛是应召而来,憋足的底气早已泄漏在门外。他提醒自己,在司长面前决不能发脾气,也不能轻易地被他的微笑所征服或者俘虏。木已成舟的事情如果再抗拒对自己没有好处,好歹他也在机关混过十来年了,现在该考虑的只能是如何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当然,趁火打劫、讨价还价乃仕途当中之大忌,他庄建敏不傻,更何况他也决不会破坏自己在领导面前精心营造的踏实勤恳的形象。望着司长始终十分慈祥的微笑。庄建敏觉出几分难得的亲切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心虚的内容,庄建敏觉得自己的招数来了,那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要不愠不火但又不能少了那么一股让人觉得像脾气又不是脾气象委屈又不是委屈像耍赖又不是耍赖的劲儿来,自己想知道的当然得司长说出来,自己想说但又不能提的,也要让它从司长口里说出来。
庄建敏往沙发里头挪了挪屁股,满脸艾怨地望着司长身旁窗台上的盆花,不说话。
司长说这次下派工作组扶贫是国务院统一部署的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部里司里派你去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年轻干部接受锻炼的好机会不是谁都可以去的也不是想去就可以去的当然组织上安排了不是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小庄你表现一直不错有学历有能力年富力强满有发展前途嘛目前关键是要取得基层实际工作经验下去后会给你挑重担子回来以后对你的进步也会及时考虑……
庄建敏把目光移到司长脸上,发现笑容已变成满脸郑重其事,他证实司长近乎暗示和许愿的话语并非搪塞和宽他的心后,自己内心里已隐隐地感到此次扶贫下派于他而言也许并非简单的“抓丁”而是一次机遇,一次预示他在几千人的大机关里告别平庸走向攀升的机遇,因为此后在机关里同样的群体中,他同样简单的履历表中能多一份经历,一分资本。于是,庄建敏就把自己的满脸艾怨换成委屈和愁云,在让司长足以清楚他的心意之后,他双手抱着后脑勺埋下头来一边考虑怎样让对方把话讲得更具体些一边听司长继续说:当然下乡扶贫困难是有的比如说你们理论处人手就很紧处长老夏马上要退休了又没有副处长不过等你回来就好了嘛又比如说你爱人工作忙孩子刚满两岁你走了要请保姆房子又住不下这些困难需要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难度是不小但办法总是有的嘛关键是要相信组织要尽力做好你爱人的思想工作……庄建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趁领导还没有不耐烦,要让他见好就收。因为他十分明白,再往下,司长就要满脸严肃地表达庄建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之类的意思了。就说:既然是组织和领导上的关怀信任我也不敢再推托了司长请放心您的话我都记在心坎上了个人的困难我自己设法解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在现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快十年了,回来以后该不会丢掉这块业务吧?”“不会的,放心吧,我说话算数。”
“那我先得谢谢您。请领导放心,我不会给咱部里丢脸的。司长,我走了。”
司长望着庄建敏出门的背影,似乎还有话说,但欲言又止,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先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庄建敏在走廊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但脚步仍有些轻飘飘的:他仿佛觉得司长已宣布自己接替老夏做处长了,扶贫一年不过是一年的试用期或者预备期或者干脆就如同进党校参加一年的职前培训。
站在走廊的尽头,庄建敏望着窗外大门口进进出出的轿车抽完了一颗香烟,然后稳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同事们探询的目光里没事人一般走向墙角继续撅着屁股卷他的鸡蛋。
下班后整个晚上庄建敏精神状态都不错,早早地从幼儿园把女儿接回家,妻子拎着大小塑料袋推开房门时,破天荒地发现庄建敏正一边逗小家伙玩一边涮起了早餐后泡在’盆里的碗筷,晚餐时庄建敏还就着炒鸡蛋喝上了在柜子里搁了半年的“孔府家酒”。妻子回家后就习惯地忙着给小孩喂奶然后做饭炒菜吃饭涮碗洗澡洗衣服,也就没来得及计较庄建敏些许溢于言表的兴奋,只是等到夜深人静要伸手关掉床头灯时,妻子扭头才发现庄建敏正满眼柔情地注视着她,那眼神里分明还有些许得意,正如当初,庄建敏把装有结婚戒指的首饰盒背在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时用的也是这种眼神。
“你这是怎么啦,看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啪,”庄建敏先在妻子脸上亲一口,说:“我庄建敏要时来运转啦,”接着他知己知彼有理有据地把处里人员状况、本人所处位置以及司长的提醒和暗示等等等等眉飞色舞地作了一番讲解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在不久的将来,他庄建敏不仅要结束副处不带长的屈辱历史,而且极有可能直接坐上处里的第一把交椅。
妻子深受感染,像只温驯的小猫,伏在庄建敏胸脯上说:“老公,你真了不起。到时候,我们就能住上三居室了。”
“但是,”庄建敏接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据组织上明文规定,年轻干部担任领导职务,必须有基层工作经历。因此,本人不得不接受组织的安排到南方去扶贫锻炼一年……”
说到这里,庄建敏下意识地停下话语看妻子的反应,他以为妻子闻言必然强烈反对甚而至于哭闹不已,但他想女人毕竟是女人让她激动一阵消消火气不就过去了,对此,他已准备了足够的耐心单等妻子火气发作。可是半晌,妻子却没有动静,庄建敏以为她睡着了,用双手捧起她脸颊,却发现妻子此时已是泪流满面。这下庄建敏也懵了,不知该说什么好,默然半晌,妻子止住了抽泣,说:“你乐意,我也不拖后腿……,走以前,别忘了把咱家的房顶再翻一翻。”
庄建敏只觉得鼻腔一阵发酸,伸手一把将瘦弱的妻子搂进怀中,什么也不说了。
将与庄建敏同行的还有行政司的老曹和办公厅的小胡。虽然大伙都在一个楼里办公,大街上谁见了谁都觉得面熟,但在机关里却彼此都不认识。
老曹是本部名符其实的老机关,几十年风风雨雨,物是人非,光是部长他就亲眼见着走马灯似地换了六七任,许多当初小心翼翼走进机关大院见了他也点头哈腰的小青年如今都成了处长副处长甚至司长副司长,当初附属办公厅的行政科也一步一步地变成了行政处、行政司,而他却二十余年来始终作着他的主任科员,全无任何升迁,原因倒不单是没有文凭,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谦让抑或木讷或者过分的与世无争与默默无闻而与各种各样的机遇失之交臂,记不清自哪年起,他就恰如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一直负责机关行政福利的分发工作,鸡蛋来了分鸡蛋,月饼来了分月饼,山东大葱来了就得深更半夜到郊区接车然后御货过秤分堆通知各司局把大葱发到大伙手里。老曹今年五十五岁,身子骨早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了,加上近年来机关里的福利发得越来越频,人数也在三番五次的“精减”声中由十年前的800人增加到1700多,工作量急剧增加,老曹就愈发感到力不从心。活来了,同事们让他少干点,他说怎么着也得对得起那份工资;有人劝他申请调个岗位,他说自己一把没用的老骨头还能干个啥,单等过两年退休得了。事实上,依照老曹的工龄和身体状况早两年就申请办退也不算摆谱,但他硬撑着这其一是怕回家后闲得慌,其二是十八岁的小儿子并不让他省心,大学考不上进了技校学开车,一年多来老给他惹事,将来工作都不好找,老曹想自己好歹还在机关里头呆着说不定能求得哪位司长处长写个条子打个招呼什么的,也比没头没脑瞎求人顶事100倍。
这天处里开大会,处长说部里指定司里司里指定处里派一名处以下干部参加扶贫工作组原因很简单咱们处人多男女老少十好几口又不是业务管理第一线抽走一个两个不伤元气,上边能指定我却不能指定咱们还是发扬民主发扬风格,大家仔细考虑看谁去比较合适。
处长话音未落,同志们就起了哄,有不满有戏谑有调侃,喧闹了半个上午,谁也不说谁合适但谁都说自己不合适。处长说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既然落实到咱们处咱就得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结果别散会我先出去有点事下面由副处长主持。副处长说要不我去算了如果人家不是非得要处以下干部,有人说人家就留了一个县太爷的宝座你这尊神去了往哪里摆,副处长不再说话,于是大伙都沉默。良久,忽然有人提出绝招:何不抓阄,多数人响应,副处长也没表示反对,于是有人把纸条卷好了放进饭盒里。明晃晃的不锈钢饭盒躺在桌面上,却没有人敢先伸手,此时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是一只圣经寓言中的潘多拉的盒子,谁先揭开它谁可能先倒霉。又是半晌,有位在座的女士终于耐不住死一般的沉寂,嘤嘤地要哭出来了。
“别胡闹了,我去!”
众人应声回头:那是照常坐在墙角的老曹!
于是众人惊愕,相互对视,都似有话要说,却并没言声,许久,才听得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胡这些日了情绪不太好。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对他总是不冷不热,小胡常想,凡人论婚娶,什么他娘的感情基础,那都瞎扯,关键是要有经济基础,而他,老家在大西北,自个儿在北京,每月三、四百块钱,吃饭都不够,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但人家还是跟他处了一年多,小胡觉出那是因为人家眼中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这个曾经踌躇满志的高材生能在大机关里干出点名堂来,但自从走进这机关大楼,小胡就像掉进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以前所谓的理想,现在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是学工的,专业丢光了,两年多来长进的只是牢骚和油嘴滑舌,小胡有时候真想大发雷霆但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有时候冷静下来,脑海里又恰如这漆黑的夜,不知从哪里打通一个向往黎明的缺口。他知道,长此以往,那条维系着他们俩情感的丝线迟早要断掉的。上个月她从机关跳槽到外企,事后才告诉他,这足以让小胡更加明显地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想想这些事,有时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第二天醒来时往往又是窗外日迟迟。这天小胡又有些迟到,刚到班上,处长就从里间伸出脑袋叫“小胡你来一下”,小胡以为自己最近老迟到头儿要批评他,有些惴惴地进去了。处长却很热情地扔给他一颗“红塔山”,然后自个儿点上一颗,但并没有把火机递给小胡,小胡就把烟夹在长发里头的耳朵上,安坐沙发静静地望着对方,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处长吐了口长长的烟雾,一边拔弄着桌面上的几面稿纸一边说:“你去年写的思想汇报,我又找出来看看,觉得你进步还是很快的。这次你又主动要求下乡锻炼,我们研究决定给你提供这次机会……”
“什么,”小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啥时候主动要求下乡了?”小胡情急之中,站起身来。
处长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道:“难道你忘了,十天前,在密云,嗯?”
小胡想起来了,那天办公厅组织年轻人到密云贫困乡村的希望小学捐书,同时也算是一次郊游,久居闹市偶尔徜徉山野村舍,大家都很兴奋,小胡说这里山青水秀风光好要能住上一年半载那才叫过瘾呢,于是有人道听说部里要派人到南方去扶贫,那地方才真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姑娘比达坂城的还漂亮小胡你敢去吗?小胡道真有此事本人第一个报名。他当时是信口那么一说而已,哪成想天上果然掉下个“馅饼”,辗转到处长这里竟成了“主动要求”,而且和一年前的“思想汇报”挂了钩,变成向组织靠拢追求进步的实证。小胡只觉得又恼火又着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此后大半天,小胡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没听清楚处长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最后,小胡站起身来边走边向处长说:“您甭说了,我同意去,但您得把这个还给我。”没等处长反应过来,小胡伸手抽走了他桌面上那几页发黄的“思想汇报”,扭身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