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摆明欺负他虎落平阳。云寒被她气得直跳脚,又嘴啃泥被她看见扳不回面子,当下既窘迫又懊恼。不由自主地追着她跳了几步,小腿竞传来阵阵刺骨的痛意。终究还是个孩子,加之看她也没恶意,于是软了一口气,“先甭管你是谁也别问我是谁了……你能帮帮我吗?我的脚崴了。”
没想到她还会点医术,三两下推拿,便缓解了大半的疼痛。
云寒斜倚在榻上打量她,觉得那眉目间有几分熟悉的气韵,可是又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跟她长相相近的人,只得暗叹一声,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道过谢,他问她是谁。她却茫然地笑开来:“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阳光斜着照进屋子,打在她的脸上,淡金色的明亮。她说自己没有名字,顿了顿又道,“很久以前,有人叫我阿琅。”
“那我也叫你阿琅。”莫名其妙的好感,莫名其妙的温暖。他拉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我是云寒。”
太子云寒。
从那天起,云寒就有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云妆殿里锁着的秘密。
他常偷偷翻墙过去,变着花样跟内务府的总管要绫罗绸缎,还从父皇赏赐的珍宝里挑了一些好看的首饰……有时也带了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内侍从宫外买回来的糖葫芦,或者御花园里新开的一朵花,揣在怀里,小心翼翼,献宝一样塞到她的手里。日子久了,太子殿下翻墙的技术突飞猛进,只消提气一跃,两步便过了墙头……阿琅站在墙脚抬头,笑着打趣他:“长此以往,将来保准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飞贼。”
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云妆殿。在云妆殿里,笑是不需要收着声的。不用忌惮着自己太子的身份,也不用看谁的脸色拘束什么礼仪,想笑就放声地笑,想骂就张口骂——反正除了阿琅,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太监宫女侍卫随从,统统不见踪迹!空荡荡的宫殿里,就只有他和她而已。
阿琅也从不跟他客气,要是他胆敢惹毛她,生起气来,她会叉着腰揪着他的耳朵骂,甚至脱下鞋来追着当朝太子打。
很多年后想起来,云寒仍会微笑。这一生,再没有第二个人敢用绣花鞋打他的屁股了。阿琅,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偶尔,放肆的间隙,他也会想阿琅一个人在这里,会多寂寞?
试探着问过,她却什么都不肯说。某些事,仿佛是心底不能触碰的隐秘,她甚至不肯给他机会提及。
身份,来历,她的过去。他对她一无所知。
可是悟懂的少年心里有情愫在滋长。他知道,自己喜欢她。
但那份喜欢,从被意识到的那一刻开始,便伴随着心酸。那一年他十二岁。而她,双十年华。虽然他不觉得年龄的差距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十二岁的太子已经不是小孩了,他能猜到阿琅和自己的父皇是什么关系……幽邃深宫,尽日无人花飞雪。父皇常常来这里,只有父皇会来这里……她也许是没有名分地位的妃嫔,或者可能是被强行掳掠来金屋藏娇的禁脔。
心里涩涩地泛上一点儿酸意。他有点恨自己,为何不早生十年?倘若自己今年二十二岁……
心里想着,嘴上便脱口而出了。阿琅听见,失口笑出声来“二十二岁又怎样?”
“二十二岁我就可以娶你。”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着,抬起头异常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万籁俱寂,唯有少年怦怦的心跳声,和她短暂停顿的呼吸。
隔了好久,阿琅伸出手去,弹指敲他的额头:“臭小子,别胡思乱想,年纪要一天一天地长。”
“阿琅。”云寒固执地攥住她的手臂,像是怕一放手她就会飞了一样,“我会长大的。我迟早会长大的!等我好吗?”
看着目光灼灼的少年,阿琅不知该说什么。生命荒芜漫长,对她而言,人间悲欢无非是风起云涌,花开花落。什么海誓山盟生死契阔——即使只在这座宫殿里,类似的桥段她也已经看得太多。可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这么一回,英俊的少年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喜欢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娶你的……
德姬心里有点戚戚。
侄怀是因为听见她比父皇大八岁……若真是妖精,保不齐人家已经活了千八百年甚至更久呢。时间并不是重点,令她欷歔的是,原来这段情缘,早在父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已铺展。他与她的命运,交错在并不完美的时间段。
梨花如雪片般飞过,往事一幕幕浮现,旧日的画面在她面前徐徐申展,清晰得像是白日梦。她听得见窗外细琐的乌语,嗅得到枝头零落的花香,隔着三十多载光阴看见父皇的影子——那样英姿勃发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率真坦荡的神情,儿戏般的承诺与约定……
“他什么时候知道你不会老?”很显然,光阴从未在琅华身上刻画下任何印记,无论是三十多年前与父皇初见,还是今时今日自己看到的她,都是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娇俏如邻家少女的容颜。
“八年后,他二十岁的那年。”琅华轻轻阖了眼,深吸一口气,“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
先帝驾崩了。
云寒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阿琅——打从迁出禁苑搬去东宫那天起,他就被无数人的视线紧紧包围,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大群的扈从,他们紧盯着他,他再也不能随意出入,更没有机会接近宫中那片禁区。
匆促一别之后,与阿琅,已是八年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