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大连石矿厂当工人的父亲回家了。在柳树村,多少辈子没有几个能走得出去在工厂当工人的人,在穷得兔子也不愿意拉屎的柳树村,王玉顺应该算是一个幸运儿。他兄弟六个,他是老大,家里的大事小情,左邻右舍、街坊邻居们的红白喜事,钱都要从他那点微薄的工资里面付出。表面上看当工人挺风光的,岂不知,他们老王家整个家族,王德利家最穷。母亲的家族里也数他们家最穷。逢年过节,跟着妈妈回到姥姥家,妈妈的姐妹八个,七大姑八大姨,孩子一大群。两姨姐妹,姑舅兄弟碰到了一块,有意无意间,总要比一比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嘴里吃的,手上玩的。其实王德利从来也不敢与他的表兄弟姐妹们比,因为他属于最为寒碜的那一个。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王德利也多么的想趾高气扬地在兄弟姐妹们面前炫耀一番。无奈,他只有闭合自己,悄悄地躲在一边,听别人天花乱坠地高谈阔论。逢年过节,本来是孩子最高兴的时候,可那时候的王德利却害怕过年过节。王德利牢牢地记着老农民流传的俗语,人敬有的,狗咬丑的。一个家族,无论长幼,从上到下,对那些富足家庭的孩子,总是呵护有加,关爱有加。王德利小小心灵深处雕凿下了这样的印痕,永远也不可能消磨的印痕。好在这印痕是朝着健康方向延伸进展的,这成了王德利日后进步发展最大的动力源。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不能让别人这样瞧不起自己,他一定要做一个让别人仰起脖子来瞧自己的人。
从城里回到家里的爸爸带回来了几根油条,分给他和弟弟俩吃。他害怕很快吃完,不敢大口吃,只能小口吃,嚼得很细。看他和弟弟吃得很香,爸爸和妈妈的嘴角浮现出了笑意。看着爸爸那疲惫的神情,他知道,这油条爸爸没舍得尝一口,因为他们家没有主要劳动力,爸爸的工资还要买生产队里的工分,一年干到头,不仅没有剩余的钱,反倒还欠下生产队二三百块钱。爸爸和妈妈一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对王德利兄弟俩,恨不能用自己的心血来抚育。王德利能够感受到大人们的不容易,他从来也不说起同学们带的什么饭菜,他也从来不向爸爸和妈妈讨要玩具、衣服和鞋子什么的。到了星期天,他就把家里那十二只母鸡下的蛋拐到镇上,嘴里吆喝着,红皮大鸡蛋,快来买呀!
王德利卖鸡蛋给小伙伴们撞见了,他们惊诧极了,王德利,你怎么卖起鸡蛋来了,你这不成了小商贩了吗?
小商贩又怎么了,这鸡蛋是我们家鸡下的,又不是偷来的,丢什么人了?
小伙伴们说不出什么理由,反正他们认定,卖东西就是挺丢人的一件事。
眼下的王德利也只能卖鸡蛋,家里真的没什么好卖。卖鸡蛋也只是暂时的,总是卖鸡蛋,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王德利就是一个乡下孩子,毕竟是吃玉米长大的。瞧着山前坡,望着山后屯,那个年月,在农村最先富裕起来的人是包工头,王德利就暗暗立下个人生目标,长大了一定要当一名包工头。包工头能挣很多的钱,要让妈妈、弟弟,以及家里所有的人统统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吃那该死的、狗日的玉米。
其实早在十二岁那年,王德利就萌生过不读书的念头,他不想上学了。当他把不想上学的念头跟妈妈说了以后,妈妈吃惊不小,人要有出息,不念书怎么能行。家里就是再苦再穷,也要供你念书。妈虽然没有文化,这个道理妈懂,人不读书将来是不会有出息的。
王德利的妈妈名叫任福仁,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女人,她善良,她勤劳,她以一个质朴农村女性的弱小身躯,支撑着这一家人的起居衣食。上有老,下有小,院里院外有鸡鸭鹅狗,圈里有猪,菜园子里还有要伺弄的葱姜蒜白菜萝卜。乡下人日出而作,妈妈每天都是日头没出就要劳作;俗话说乡下人日落而息,可太阳已经掉进了大山后睡到了半夜,妈妈还在灯底下做针线活,扒瓜子。她眼里的大儿子就是个孩子,可今天孩子突如其来冒出的那番话,却让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妈妈似乎明白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王德利没有想到,妈妈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懵了,是的,学校离他们家有十四五里地,同学们大都骑着自行车上下学,而他们家买不起自行车,他天天只能靠两条腿跑。他只是在妈妈跟前说过一两次,他并不是真的央求妈妈给他买自行车。妈妈以为,他不想上学,是想要一辆朝思暮想的自行车,半大小子,哪有不想骑车的。于是,为了满足孩子,为了孩子不荒废了学业,妈妈借钱给他买了这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