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漏水,也别接了,让它流。接两桶水才省了多少钱?这医院一趟,两千多块钱,可以买多少吨水啊,你自己算!”
一个灰发老太太愁苦地坐在餐桌边。她的右边胳膊打着雪白的石膏绷带吊着。餐桌另一边是个几乎秃头的长眉老头,他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到糖果盒里,拿到了一颗巧克力球。老太太啪地打了他的手一下,那颗糖球掉在盒子里。手自然缩回的老头,好像压根儿没有偷糖这么回事,低下脑袋,假装更专注地用放大镜阅读报纸。
做儿子的把客厅顶灯、壁灯啪啪啪地全部打开。那个重重的动作,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但灰发老太站起来就过去关灯。儿子吼:“你省这个电费干什么?老爸都快趴到报纸上了!”
“大白天的,开什么灯啊。”
“这是一楼!采光差!这么昏暗不难受吗?”
“暗点我才舒服。”
“你舒服我不舒服行不行!”儿子又把灯打开。
“太刺眼了我。”
“你到我家怎没说刺眼?——成天不舍得开灯,哪天半夜起来摔一跤,你就知道住院费比电费贵!
“谁家大白天开灯啊。”
“——别这么省行不行啊?我的老妈,水啊、电啊、煤气啊,你就放手用吧。都一把年纪了,你可以享受了。难道摔断了手腕还教训不够?要是你也像冯欣公公那样摔成偏瘫,那你就要害死我和冯欣了。”
“亲家快出院了吧?”
“不知道。”
“我和你爸是锻炼太极拳的,我们才不会像他那样不经摔。”
“拜托!”
“他成天打麻将,不爱运动……”
“你管好自己吧。老爸又不能当人用,你再有问题,冯欣要疯了,她公爹都照顾不过来,小卷马上中考,我可是请了年假来陪你的,拜托你了!”
“我叫你不要来,谁让你请假?我指挥你老爸他还是会帮我两下的。钟点阿姨不是上午都在家里?”
“好啦好啦!够了!”
“上个月搬来的邻居也很好,他们有个保姆,很勤快的,叫好春。有急事,我可以叫她。”
“……他家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你看到小袜子了?她妈妈眼睛瞎啦。”老太太来了兴致,“听保姆说,是车祸哪。只剩一只眼睛有一点点视力,根本看不出她瞎,听说老公还是老板。”
手机响了,那儿子在接电话。
“一米二,对,装在马桶前面的墙上做扶手。够了。我量过了。哎对,你们那儿有没有防滑垫?我要把卫生间铺满,对,防滑的。九十乘一米三,要扣除马桶位置,谢谢谢谢!——你们几点到?不要太晚,老人吃饭比较早,我会在,你们尽快。”
“又买什么?我从来没有滑倒过!别乱花钱啊!”
儿子打了“你去你去”的手势。灰发老太太以为儿子说没买没买,便宽心地继续说:
“他们一搬过来啊,就送了一个台湾凤梨过来。大大的绿绿的,没想到非常甜。你爸爸爱吃得不得了,害得我赶紧送了一大碗饺子过去,我们可不欠别人的情……”
儿子又在接电话。
“……行,那你直接跟主任汇报,直说!就说那犯开设赌场罪的家伙,又被判监外执行,入矫宣告完他就说,赌场我还得接着开,不然我没法活——你直说。回头我也找主任。尿毒症他不收监,我们社区矫正又能拿尿毒症怎么处理?”
儿子冲着电话大发雷霆,眼眉凶悍丑恶,唾沫星子用力飞溅在茶几玻璃面上。老太太寻望着那颗唾沫星子的落地处,有点出神。她觉得儿子很了不起,干的事业很威武。
儿子放下电话,发现母亲已经把餐桌上的茶点盒子收藏到柜子上了。医生不让父亲吃糖,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几乎让父亲忘记淡漠了岁月带来的一切,但是,他牢牢记着糖的美好。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把糖块放进嘴里。
“伟啊你再跟物业反映一下,我们住一楼,车库又没有车,你的车多久来一次啊,凭什么收我们的电梯使用费?”
儿子在看手机。
老太太说,“我们老了,说话根本没有人听。哼,他们不知道,我们孩子都是公务员。老头子也是搞民政退下的,再不行我找人大反映去——你去就要穿司法局的制服去谈。”
儿子看着手机在微微发笑,后来干脆笑出来。老太太困惑地看着儿子,看着看着,老太太也笑了。儿子看着手机的傻笑,让母亲很舒心,虽然她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忽然开心了。冯伟比冯欣小五岁,也快四十了,一脸横肉铜铃眼,不笑的时候,表情稳重里透着乖戾,其实讨人嫌。但在母亲眼里却都是孩提时的好看样子。老太太笑眯眯地慢慢走近墙壁顶灯开关。她又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太阳光,确定应该关灯。这半个月阴雨天的白天都没有开灯,今天大太阳天开灯,实在太可惜了。就像捉迷藏胜利似的,老太太偷偷把顶灯开关轻轻按掉。她以为可以像以前那样,不被儿子发现。但冯伟马上跳了起来。
跳起来的儿子真是凶相毕露:
“——钱、不、是、省、出、来、的!”
“要吃人啊?”老太太讪讪地笑着。
“你怎么不点蜡烛过去!”
父亲慢吞吞地插了一句:蜡烛更贵哦。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老太太掉头就对老头子猛烈开火,霎时就没有了对待儿子的娇宠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