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日报要闻部主任张马来不到四十岁,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有人说他长的极像瞿秋白,架着一副眼睛,白净的脸,颧骨比较高,把文人的酸气陡然表现出来。张马来爱穿浅色衣服,很整洁,衣领熨得很挺拔。特别是他的皮鞋,什么时候看都是铮亮。有次要闻部的人跟他去草原采访,别人的鞋已经没了模样,但他的鞋依旧整洁。后来细心人发现,他口袋里藏着块擦鞋布。张马来在省日报人缘不错,很少跟谁争吵,总是斯斯文文。偶尔笑笑也是点到为止,但笑的声音却是朗朗入耳。他写的一篇本省某国营企业收购美国一家公司的稿子获得全省好新闻奖,省委张书记看完这篇稿子批示了足有四百多个字,成为轰动的消息。最有戏剧性的是总编把批示给张马来看,问道,你看是横写的还是竖写的。张马来看后不解地回答,是竖写的呀。总编很有玄机地小声说,领导要是横写就意味这事放下了,横着吗。要是竖写的,那就是一竿子插到底了。果然,张书记对张马来的批示在省城热闹了许久,一些国营企业开始热衷于收购国外的企业。近日,省日报传闻张马来要提拔为报社的副总编,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出他是省委张书记的侄子,只不过低调处理罢了,究竟是不是没人知道。结果,省日报总编忍耐不住,把张马来喊到办公室,关上门,泡好了茶,认真地寻问张马来,你真的是张书记侄子吗。张马来端详着总编好久,笑了笑,说,我档案里都有记载呀,你们可以调来看啊。总编拧着眉毛,不高兴地说,你就回答是不是?张马来站起来说,我要真是那样,就是您现在的位置了。说完,转身走了也不关门。总编较真,当真把张马来档案调来仔细阅读,只是知道张马来是复旦大学新闻专业的硕士生,父母都是河北省安平县南牛具村地道的农民,在亲属栏里没有看到张书记的名字。总编又通过内线关系才得知,省委张书记不是河北人,是安徽芜湖的。
张马来酷爱游泳,每天上班前都去省体工大队游泳池泡一会。他只会蛙泳。他妻子是医院的妇科大夫,叫马慧兰。马慧兰曾经是二级游泳运动员,每次陪他游泳,都劝他学学自由泳,并且手把手教他怎么样换气,手臂和小腿怎么击打水面。张马来努力学了半年,怎么也掌握不住要领。马慧兰骂他笨,笨得连猪都不如。张马来是个面子很薄的男人,他质问妻子这话什么意思。马慧兰笑着回答,就是把猪赶到水里,猪也能划拉两下子不至于淹死。张马来下定决心学自由泳,他看到马慧兰游自由泳时确实很好看,随着手臂飞舞浪花四溅,左右甩头,两个小腿拍打着水面很是潇洒。可他只要是换了自由泳的姿势,就开始呛水,怎么也挥动不起来手臂。索性,他还是老样子蛙泳,一起一伏地前进倒是自如。马慧兰赌气地说他,你要是不换个姿势,天天就这样子,我就不陪你来了。张马来问,怎么了?马慧兰虎着脸说,我嫌你丢人。张马来涨红着脸喊道,你别来了,永远别来了。马慧兰也不含糊,甩头就走,不来就不来了,你跟我喊什么。
张马来气呼呼地朝外走,他知道马慧兰一直看不起他这个农村进城的人。因为马慧兰父亲是全省著名的中医大夫,在中医大学任名誉校长,找他看病的人天天能有一火车,他治疗肺病更是一绝。而他父亲就是农民,两个亲家当初见面是在马慧兰的家,一个布置得古香古色的房子。马慧兰父亲过来简单握握手,淡淡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抽烟了,肺部都是黑的,再说你抽的都是劣质烟,更是伤肺。说完就回到了自己房间。张马来在旁边尴尬得要命,他觉得从头到脚都冰凉,可父亲却嘿嘿笑着对儿子说,你老丈人怎么知道我肺里都是黑的,我刚在县医院照完片子,人家就这么说的。张马来二话不说,拽出来在厨房里忙活的马慧兰,对她说,你父亲这么对待我父亲就是作践我,我告诉你,我从今天起不再登你家的门。你愿意跟我就走,不愿意跟我就留在这。马慧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马来的父亲急得直解释,说,你父亲什么也没跟我说,就是好心告诉我有了肺病。马慧兰匆匆进了父亲房间,见父亲正捧着一本刘力红写的《思考中医》翻看着。马慧兰问,您说什么了?父亲纳闷地说,没说什么呀,就说他肺有问题,少抽烟。马慧兰说,您肯定说了什么!父亲不高兴了,说,我说什么重要吗,你不是自作主张,连你的老公公都领来见面了吗。马慧兰说,您看不起他父亲就是看不起他。父亲笑了,说,我看不起他有什么意义,以后受的苦你自己知道,农民就是农民。马慧兰转身收拾东西跟着张马来走了,父亲在后面继续看着那本书。从那时起,张马来从来不去岳父家,一晃就是十年。马慧兰劝解多次也没用,张马来死活就是不登门。僵局一直持续到马慧兰父亲去世,张马来才到墓地跟老丈人见了一面,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实在对不住老人家了,是我胸怀不开阔。马慧兰一家人没有理睬张马来,冷冷地看着他,只有马慧兰讪讪地拽着张马来悄然离开。
马慧兰有辆高尔夫的小轿车,是张马来得了全国韬奋新闻大奖后买的,天天上下班都让妻子开。平常星期天,马慧兰在家就骑自行车,跟张马来一起买菜,一起到附近的情人湖遛弯休闲,包括一起到体工大队去游泳。马慧兰每天回来就爱斜在沙发上呆一会儿,她对张马来说,就这么呆着舒服。张马来疼妻子,他特别喜欢孩子,他疼到了马慧兰不想要孩子,他就不跟马慧兰说一句要孩子的话。妻子累了,斜在沙发上。只要他在家,一定会递上一杯微波炉打出来的热牛奶,太热了他会吹吹。张马来爱骑自行车上下班,他觉得自如。可他发现骑自行车在马路上的地位每况愈下,经常被小轿车和大公交挤上便道。更让他尴尬的是,遇到开车的熟人见到他总会摇下车窗,诧异地问,你都是要闻部主任了,一个正处级怎么还骑自行车呀?有时候下属开车过来,十分不理解地对他说,张主任,您是主任骑自行车,我是下属我开车,这让我在车里也不舒服呀。还有甚者,觉得张马来在省日报是不是混得不好了。也难怪,这个社会有点儿本事的都开车了。张马来回家跟马慧兰感触地说,以前骑自行车上班遇到的都是朋友,现在这些朋友都有好车了,路上没有人跟你搭讪了,显得很没面子。有次,省委宣传部让张马来开个重要会议,他骑自行车到省委大院门口,门卫警告说,自行车没有车位,你随便放到外边去吧。后来,张马来去采访省国资委,在路口邂逅一位退下来的老主任,两个人过去很熟悉,张马来曾经给他写过头版专访。这个老主任也骑车,见张马来后不自然地解释,我的司机病了,没办法,只能骑两天自行车,体验体验过去的新鲜感觉。他这么矜持地一说,张马来就无话可说,也忙跟老主任解释,我那车没坏,最近检查身体血黏度高,大夫劝我多活动活动。分手以后,张马来想自己怎么也这样没骨气,骑自行车怎么了,也不说明你比谁矮几分。
张马来是自己跟自己斗气的男人,流的都是倔强不服的血液。他开始大摇大摆地骑着自行车,看到马路上的小轿车拥挤不堪,蠕动的速度还远不及他的车轮子时也产生快感,在路上边骑边喊。在夏天,看到道边有卖冰糕的,他随便下车买根冰糕边吃边骑也很惬意。他对马慧兰显摆说,还是骑自行车好,不用担心汽油涨价,你看我骑长了,摸摸小腿肚子的肌肉都硬邦邦的,上楼也不喘了,省得到健身房花钱买健康。更重要的是我坚持天天骑自行车上班下班,不容易犯腐败的错误,而且还有利于环保,没有尾气。马慧兰听罢抿嘴吃吃笑着说,骑自行车是让你小子知道,你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跟别人没什么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