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草圩是滁河北岸诸多圩子中的一个,圩中有耕地两万多亩,是全乡的粮仓。每年,这个乡一半以上的订购粮任务都要由黄草圩村去完成。土地承包责任制实行后,这里的村民享了十多年人少地多的福,家家年年卖余粮,钞票一年比一年积得多。后来村里统一在圩中高地上筑起庄台,家家都建起红砖青瓦的二层小楼。进了90年后,金灿灿的稻谷突然就不值钱了。秋收过后,人们用拖拉机拉上一车稻谷去粮站,又作揖,又哀求,好不容易卖掉了,到供销社竟买不回两袋尿素。有的人家成圈的稻谷放在家里霉烂,泪往肚里咽。
人们纷纷开始抛荒土地,外出经商或打工。把黑油油的土地扔给老弱病残和被孩子拖累的妇女们。他们随便刨一片种上,收多收少无所谓,不少人家还留着够吃两三年的陈粮呢。
被抛荒的地越来越多。黄草圩抛荒的地,几乎占全村耕地总面积的一半。粮食产量开始急剧下降,最低时还不到以往年景的一半。
黄草圩一下少收这么多粮食,不但他们村的粮食订购任务完不成,而且造成全乡的任务都完不成。订购粮任务完不成倒关系不大,此时的订购粮价比市场价要高,粮食部门少收订购多收异购,最后把异购转成订购,从中便可稳获厚利。问题是没有人去卖订购粮,农业税也就没人交了。以往,农业税及各项提留、排灌费水电费等都是在农民去卖订购粮时通过粮站直接扣下的。现在,没有人去卖订购粮,你扣谁的?农业税收不上来,乡镇干部和中小学教师的工资县里就不往下拨。至于水利部门来收水费,电力部门来收电费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一来一拨子,来到乡里就坐下,一边说要钱一边甩扑克玩跑得快,中午或是晚上海吃海喝一通,抹抹嘴走了。过几天,再来,再玩跑得快,再吃再喝,他们来得越勤,乡里欠债越多。搞得大小饭店老板跟着到乡里来要债,不给钱,他们就坐在书记、乡长的办公室里,甚至尾随到家里不走。
搞得书记乡长焦头烂额。乡党委书记林维先几乎是有空就去黄草圩,催促村长龙云阁尽快将各种税款收上来。
龙云阁费尽口舌无人理,只好请林维先出面,让派出所刘所长支援。刘所长不情愿,但又不能不与林维先配合,就调了几个治安队员给他。
林维先把治安队员带到黄草圩,并同时带来了乡粮站的两辆东风拖挂车。
龙云阁和几个村干部一起扛着一杆大称,几个治安队员跟在他们后面,再后面是东风拖挂车。他们一家接一家敲开门,见着稻子就装包、过称。有人开始想阻挡,只见一个治安队员手中的电警棍不经意一扬,电光闪闪,便不敢说什么。有的人还主动过来帮着抬抬包顺便看看称。
折腾个把星期,乡里干部和治安队员都带着完成使命的神圣感归去。龙云阁承包地上的十几亩油菜苗却在一夜之间被人拔光了,家里的二十多只蛋鸭放在渠沟中,一天就少了一大半,气得老婆又哭又闹,怨他招的祸,晚上还不准他上床。
就在这时,席老板来了。
席老板是来要求承包抛荒地的。他的胃口很大,要求一次性承包圩心低地一万亩,准备连片开发,搞鱼蚌混养。他想连续承包五年,一亩地一年付承包费一百元,一年付一次,一次付村里一百万。龙云阁开始觉得一亩地一年付一百元的承包费太低了,但后来一听一年一次性付一百万不由又吃惊了。这一年一百万,除去全村人上交农业税及各项提留等费用还有余,村里一下子甩掉一个大包袱不说,每年还能净进一笔钱,搞搞吃喝招待,上个村办企业项目什么的全都有了。
林维先听完龙云阁汇报,马上跳起来,“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你赶快去把席老板请来。”
席老板就在县里的梅园宾馆住着,龙云阁立刻赶往县城,当天下午,席老板就被请到乡政府。进了林维先办公室,林维先见席老板果然是一副气宇轩昂、财大气粗的样子,但他已经冷静下来。目前农业是全国性滑坡,席老板付的承包费低是低些,可一年一次性拿出一百万也不是小数目,另外还有项目投入呢。他是否真有这个经济实力呢?他若真有这个经济实力何必又大老远跑到这里搞开发呢?
席老板除了开始寒暄几句,一直没说什么。此时,他开口了。“林书记,我在苏南搞水面开发已经干了六七年了,我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可以说都是有相当规模的。这你到当地工商部门和金融部门咨询一下就会清楚的。至于我现在把开发重点从苏南转移到皖东,那是因为苏南的劳动力成本加大了,土地使用金也比这里高得多。更主要的一条,那里工业的迅速发展,水质不同程度受到污染,已经难以产出高品位的珍珠了,鱼的生长也受到影响。”
林维先不得不佩服席老板的精明。
送走席老板,林维先马上主持召开党政联席会议。与会人员听了席老板要承包土地的事,一下子喧闹起来。他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工资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全是赞同之声,意见之一致是这些年来的会议上从来没有过的。
有人忽然提醒说:“现在还光有意向,八字只见一撇,得抓紧划那一捺。不然别的圩子知道了把席老板请去,我们哭都没有眼泪。”
当晚,林维先和乡长及分管农业的副乡长一起同龙云阁乘着乡里的吉普车赶到黄草圩。龙云阁把村广播室打开,扯着嗓子喊道:“各农户注意,乡里领导来了,马上要开会,同大伙商量减免明年农业税及各项提留的事。一家马上来一个当家的,不然漏减了谁家可别怪事先没通知。”
一听说要减免明年上交的钱,谁敢磨蹭。今年家里的稻子已经被强行扒过一回了,明年谁也不想再让扒。七点还不到,几百个“当家的”全到了。村部两间房子,坐不下,不少人就把随身带的小板凳放在村部门前坐下。外面寒风似剪,气温在零下,那些人却一点也不在乎,一个一个稳稳地坐着。
开始,乡领导都不讲话。龙云阁先把村里土地抛荒的严峻形势强调了一遍,并说了由此而引发的粮食大减产,订购粮无人卖,农业税及各项提留收不上来,只好采取强制措施上门扒粮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老少爷们,你们心里肯定有气,要骂就骂吧,我不怪你们,要怪只能怪我这村长没当好。不过,在乡党委和政府的领导和支持下,我们村已找到消灭抛荒地的办法,这个办法一实施,明年大家的农业税和各项提留款就都解决了。”他接着就说席老板要承包万亩圩心低地搞鱼蚌混养,一年付一百万承包费。村里打算用这些钱来支付大家的农业税及各项提留款。
一百万,这个数字太耀眼了。谁会出这么多的钱?下面坐着的人表示不相信。这人会不会是骗子,来了以后不兑现,而耍无赖,最后不给钱,你能要他性命?还有人说这小子会不会用假钱来蒙?你龙云阁又没有验钞机怎么能辨得出来?
龙云阁也不理会众人议论,把话筒拿在手里站起来,指了指林维先等人,说:“现在乡里的几位领导来,就等着大家表决,若是同意,各家承包的田地就统一调整一下,把圩心的低地全让出来。”
“这事怕不行!”老水站起来说,“一百万听起来是不少,可那是一万亩地,大伙算算,一亩地一年不就一百块钱吗?太贱了!”
老水一说,下面人纷纷算起来,不少人突然转过了弯,“对,太贱了。席老板要包可以,地价得加。”
“我说,”老水又说,“地价加了也不能给他,这不就是卖地吗?用老话说,这是败家仔才干的。”
“这是有点像。”有人附和着。
“水叔,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六旺站了起来。“你一年到头只种地,甭交土地税和提留款,当然轻松,我们这些人整天交这个捐、那个税的早就受不了。这几年稻子不值钱,我地不种了,可退不掉,空着地也得交农业税、提留款。在外面辛辛苦苦挣点血汗钱,回来还得掏给别人。要那么多地干什么?有两亩地种着收口粮够吃行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六旺。咱这黄草圩地多,你没享过地多的福?地不多你前些年能卖那么多粮食,能盖楼?我是不交什么税,可我是水手,不服气你也提着脑袋跟我干。”
“水叔,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现在的行情,粮食不值钱,这地该包出去。”
“潮长也有潮落时。前些年粮食值钱,现在不值钱,你敢断定过两年粮食就不会再值钱?到时候值钱了,地又包给人家了,你指望什么?”……
林维先站起来,摆摆手说:“大家静一静,我们发包圩心低地,是为了解决抛荒地的问题,包期五年,不卖出,不存在什么败家不败家的问题。不过,对方出的价钱的确低,现在大家看看有没有收益更高的办法,要有,我们就不让他包了。”
下面马上静了。
“老水,你有办法吗?”龙云阁问。
“我哪有?我也就是觉得这么包出去不太对劲才说的。”
“若是没有,下面就表决。”林维先说。
龙去阁看了看人群,说:“谁要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说还行,等会表决了就不行了。”人群里只有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那就表决吧。”龙云阁说着展开一整幅白纸,上面写着一行毛笔字,他念道:“为消灭抛荒地,发展开发性农业,本户同意将圩心低地一万亩连续五年承包给苏南席老板搞鱼蚌混养,地价每亩每年一百元整。”
龙云阁念完,说;“下面开始签名。不会写字的可请别人代写,自己再按上手印。”说完,他在大白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村里的其他干部跟在他后面也纷纷写上自己名字。六旺等人也从人群里走出来,弯腰在大白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众人也陆续跟着往前涌签名的按手的。直到下半夜,一直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的老水才走上前,极不情愿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图章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