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从坐上刘二憨的送菜车,到颠簸八九个小时进了聊城,我们早没有了一开始那种新鲜感。现在我们的心里烦透了,甚至开始有点反悔,干嘛要来这个聊城?他男人们风流,就由他风流去,关我们屁事?
这个时候啊,自己村里的那个刘二憨也走了,整座聊城的大街上,就像是一个人和车的海洋,一浪涌过来,一浪又涌过去,一浪猛过一浪。
我们几个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就像是几个从海底冒出的小小贝壳儿,车子像来来往往的浪涌过来,人也像来来往往的浪涌过去,我们这些被簇拥在那浪尖上的小小贝壳儿,就漩涡似的聚拢到了一起,头都晕了。我们四周再一看,都是悬崖峭壁似的高楼大厦。六个女人一下子都慌了,心里一慌,就会没了主意,似乎连东南西北的方位也给分辨不清了。
还是心机蛮多的二妞冷静下来,她说,咱们都把手拉在一起,可不能走丢了人。
我们这些刘家坳的小媳妇们,就手拉着手,很没有目标地走在聊城的大街上,引来了许多城里人陌生的目光,觉得我们一定是些乡下过来的妹子。
乡下人,就是城里人眼里的一个稀罕,他们一定在心里觉得我们几个很好笑。
萍萍带着哭腔说,真该把二憨哥的手机号码给记下,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田螺骂她,没骨气,才来多大会儿就蔫鸡巴啦?别挤尿水儿出来。
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大街上遛来遛去。转眼间,就遛进聊城的黄昏里。
这个时候,城市里的空气仿佛都开始变了,红的,白的,绿的,黄的,粉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霓虹灯,一闪一烁地渲染着聊城的空气,也压迫着聊城的空气。天黑之后,整个聊城,仿佛一下落入了燃着五彩斑斓火苗的海里。
我们连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了,胸口都是闷闷的,嘴像一条条焦渴的鱼的嘴,一张一翕的,老想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地吞气。我们瞪大一双双眼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怎么办呢?好歹是一时心热,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先找下一个住的地方吧。
我们心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们里边识字的不多,也就我读过几天高中。早些年我在娘家的时候,听村里去外边做生意的回村讲,其实城市里也是几重天,就说居住条件吧,也有富人区和平民区之分。聊城自然不会例外。
我心里就暗自盘算,要住,我们也是先要找到平民区,在那里找房子租,一定便宜。
我征求她们意见,她们都表示同意。像我们这些靠男人外出打工过日子的农村媳妇,平素里,吃穿用都抠门得要死,更甭说现在来聊城撒疯了。
我们沿着聊城的街道,一条一条地找下去。那时候,我们真是被这个城市的气势给震懵了,连去问问人家路,或者坐坐城市公交车的想法,都没有了,就靠那两个脚板心儿,来回磨蹭着聊城夜下的大街。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那犹如花色水样儿漫过的城市空气,都快把我们给淹死了。
二妞说,我的娘啊,实在太累了,我们还是先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吧。
果兰和田螺也说,是有点饿了。
素梅说,就你们娇。
田螺说,要不,我们就到前边那个烧麦馆吃点吧?
在我们正前方,是有一家烧麦馆,看样儿不大,门面的玻璃橱窗上方,是闪烁霓虹灯光的“阿拉基烧麦馆”几个大字。“阿拉基”什么意思?我还正在想这个怪怪的名字,就跟随她们进了这家烧麦馆。一股扑鼻的饭香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田螺急着拉我的胳膊,眼早在四下里张望上了。刘珍,你先问问价钱,看贵不贵?
我说,门口不是标着饭菜价格表吗?一份十块。
田螺拉着我就往外走。
素梅和果兰问,怎么了?
田螺说,吃一顿一个人要十块呢,简直是吃人肉,太贵了。
我现在才略有所悟,原来“阿拉基”这几个字,是很值钱的意思。是外国的东西就值钱,连外国字的读音也值钱。不就是一碗烧麦吗?在我们镇上,两块钱一大海碗,满满当当的,给我们端到面前,我们还嫌贵呢。于是我们又都出来,继续沿着街往下找。
这天夜晚,我们几个村里的女人,就在聊城的大街上转悠来转悠去,直到十点左右,才终于找到一家山西刀削面馆。
我们每人要了一碗三块钱的刀削面,里边就几根面条儿。
田螺连半碗很油腻的面汤也给喝了,喝得满头大汗的。
花钱买的。她见我们看着她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说。
面馆里已经没有其他吃饭的人了,天很晚了。一个体态肥胖的女人在用一把帚子扫地,她一边扫,一边用怪怪的眼神儿,不时瞄我们一眼。
素梅大胆地问她:嫂子,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
胖女人说,有啊,对面就是一家旅馆。
我接着说,我们不住旅馆,想租一间房,要最便宜的。
胖女人不耐烦地说,你们乡下来的吧?
我说是。
这个胖女人似乎“哼”了一声,她大概早已看出了我们这一身的土气,即使她只不过是一个刀削面馆的杂工,也在心里小看了我们一百回,因此,我们就再也没有期待能从她嘴里蹦出一个字。
天确实很晚了,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住的地方。我们身上是有些钱的,但不忍心把它花在住这一宿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