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8年第02期
栏目:晋军新锐
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说起来也不丢人,大学又不是人人都上。我也不是大大咧咧啥也不想的人,可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没想很远。没想很远的,好像也不只是上大学这件事。每每遇到事情,我老跟人家别扭着。我老是弄不明白,是人家对还是我对。好多人都说我认死理。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我爸我妈都没上过大学,种了一辈子地。我爸说了,种地咋啦,种地也挺好。现在的年轻人,东奔西跑,这里那里去打工,地都撂荒了。
这是三月天的早晨,外面的天青黑。屋后枣树的树杈张开着,像幅水墨画。我就爱看这棵枣树。五岁那年,我爸拿回一棵树苗栽到后院。往年,枣树开花那个繁,一点点的米黄撒一地。近几年,枣花儿稀了,连枣子也小了许多。枣树缺水。往年我家的后院是湿湿的园地,这里的土地常年都湿湿的。扫帚扫起来,不扬尘,扫帚也不带泥。这里长年干净得很,比现在城里的水泥地也不差。城里的水泥地板贼硬,走得多了,脚底板发紧。土地不一样,踩上去,一句话——软和!现在家家打水泥院子,打水泥院子是为了晒刚收回的麦子,说麦子回来,最多两天就晒好了,哪里像过去的土院三天还怕晒不干!我家里没有打水泥院子,我家的麦子晒一天,再晒一天。秋天撒种,邻里都来我家换麦种,他们说还是土院晒的麦子下种让人放心,水泥地面晒的粮食,麦种都给烤熟了。
村子里的水浅了。人口一多,居然把井水都喝浅了。我家的后院一天天不是暗的湿,是亮的白。人喝水都掏钱买,就排不上枣树喝水了。但枣树勤奋得很,到发芽时候,全身依然亮亮的,像要吐丝的蚕,有一种圆润在里面。不几天,你会看见枣树的小叶子努出来,很快舒展了,新的叶子亮绿亮绿,在太阳下摇摆闪光。我爱看树,看着树,人舒服。
我的这些感觉还来不及说呢,村里人先说上了,他们说塘娃家的三小子怎么就那么实诚,他爸让他种地,他就种地?村里的小伙子谁还种地?就是他家三小子桂桂,实诚!有人悄悄说,你不知道?小时候被……说话的人不说了,拿手在脑袋上那么一比划,听的人脖子就伸出来了,“噢”一声,头稍稍高抬,成一个望天的姿势,却也不去望天,直呆呆看说话人半天,这才重重地把头点下去,连连点几点。
哑语打了半天,实际上说的是全村除了小孩,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桂桂,就是我,小时候被大车碾过,碾在脑袋上了,却安然无恙。我没有考上大学,与我的脑袋可一点关系没有,我非常正常,要不,我也娶不来这么好的媳妇。
没上大学的好处是能够早早地娶媳妇。媳妇听村里人这样那样地说,没在意。媳妇听别人说我心眼实,回来学给我听,我乐得接受。尽管村里人总觉得我从学校回来,与同龄人不同,总有点“左”。村里人说哪个人说话办事总跟人拧不到一处,那就是“左”。比如我喜欢看我家的枣树,村里人就笑我。
我才不在意他们怎么说呢,我依然看我的枣树。枣树吐出的嫩叶子,像洗过一样,油光光地亮,这里那里,像记忆中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现在大多看不见了。小的时候,那青蓝的天空,星星像银针,铺满天空,一颗颗透心地亮。现在的晚上,天上的星星像被一层厚幕遮掩着,我们的眼睛怎么也望不进去。那稀稀落落的星星,是浅浅的灰。
我娶媳妇的第二年,村里承包土地。承包到最后,剩两块地,剩我跟黄金川的。黄金川比我大两三岁,我娶媳妇那年,他孩子都有两个了。黄金川种地那可是有了名的地实。这里的地实是说一个人实在。黄金川的实在,与我的实在可是差远了。说黄金川的地实,是村里人都知道他种地种得密,恨不能把地也做成两层三层。不管种什么,他地里总是满荡荡的,稠得像狗屎。还有,黄金川急发财,两手抓,种籽一落地,黄金川就出去打工去了。到了收庄稼的时候,他才回来。用黄金川的话说,一个大男人种完地不出去打工,坐在家里绣花么?现在都机械化了,种地有化肥,有除草剂,谁还在地里头撅屁股?再说了,只指望那几分地,不把人饿死才怪!
黄金川看着只有两块地,只剩我跟他两人没有分地,黄金川的圆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圆了。他看也不看我。他跟村干部嚷嚷起来。黄金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大家分地,怎么就都分好的,把歪的留给他呢?村干部说哪里是留给他呢,不是还有桂桂吗?黄金川这才看了我一眼,不过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像是我把他的事情做错了。黄金川看我一眼,把头又扭向村干部。黄金川说这块地人家谁愿意要谁要,别打算给我。黄金川说着咬了咬牙,我看见他的腮帮子那儿有牙齿的印子显出来。黄金川的小圆眼睛瞪起来,像蛇的小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