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孩的旁边则是依然站立着的张超,从侧面看去他正处在目瞪口呆的状态,其实并非如此。张超虽然没有动作,但心却蹦得历害,更准确地说,混杂着肾上腺素的血液正在他体内湍流。这种近乎高潮的兴奋让张超陷入了一种嗑药般短暂的眩晕里,以至于他也来不及收起赤红的手掌。
真正目瞪口呆的应该是那对父母,显然眼前的情景信息量过于庞大,让他们在接受的过程中像电脑卡了一下机。但卡完之后他们立刻就采取了措施,而且分工明确,毫不迟疑。作为母亲的女方冲向了倒在地上的小孩甲,而且像老母鸡那样伸出了护犊的双臂。而作为父亲的男方则承担了更重要的角色,他冲向了张超,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推至墙边。撞上墙的一刻,张超仿佛可以感受到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在战栗。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在战栗而产生的错觉。
你干了什么?愤怒的父亲问,就像电影里那些刚被劫走妻女的愤怒英雄,一只胳膊抵住张超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锁死在墙上。在这个距离里张超头一次看清了这位父亲的长相,眼睛偏小,脸很圆,平头,剃光的络腮胡还有坚硬的茬残余在脸廓上。张超的总体印象是,挺凶悍的,这终于让他有些害怕。但没等张超回答,刚刚被母亲扶起来的小孩甲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悲鸣。
爸爸他打我!
伴随着一声“你他妈”父亲抡起了拳头。沙锅这么大的拳头,光是看见就已经让张超觉得疼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会被一拳砸到墙里去,就像动作片里那些老套的设计。由于慌乱张超挣扎了起来,但对于那只强硬的胳膊,张超的挣扎就像被人擒住脖子的鸭一样无力。
对于没被一拳砸出脑花这件事情,张超应该感谢的是一直在后面被认为毫无作用的保安老李。在父亲抡起拳头的时候他终于赶上来拦住了他。
有什么事情到外面说。
别把东西弄坏了!
在老李的力劝下,双方才把场景从作家的厕所转移到了外面。双方沿着那条参观路线往外走,因为道路过于狭窄,他们形成了奇特的次序。是这样的,张超在前,父亲紧随其后,一只手揪着他领子以防他逃脱,而老李则站在父亲后面确保他不会中途忍不住痛揍张超(或直接把他推下楼梯),老李后面则是对此不知所谓的小孩乙,依然笑容灿烂,小孩甲则苦着脸跟在他兄弟身后,后面是他母亲把两只抚慰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越接近故居的大门张超也越紧张,显然出了门以后大家都没有破坏文物的顾忌了,这样身后那个壮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只揪着他领子的手已经蠢蠢欲动,顺着风从背后传来的口臭就像野外那些吃肉从不漱口的野兽。他会不会揍自己呢?更关键的是到了那个时候,老李还会不会那样尽心竭力把他拦住?
一只脚迈出大门的瞬间,张超用力一挣,撒开腿跑了起来。
起初张超觉得自己并不一定能够跑赢那位父亲。事实是,从体能及速度来看,那位外貌粗犷的父亲要远胜于张超,如果不是开头反应不及,张超可能连这几步距离都拉不开。尔后他们就凭借这点距离在弄堂里展开一场凶猛的追赶。当这场追赶延伸到里弄之外,张超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张超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毕业后又在这里工作,因此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巷弄,很快他就利用地形甩开了那位人生地不熟的父亲。
跑上公交之后,张超松了口气,坐到了一张专供老弱病残的椅子上,并瞬间又后悔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么跑是徒劳的,虽然可以免受一场暴打,但并不能解决自己制造的麻烦。即便追不上自己,那位父亲也可以回到管理处,携同自己的妻子和子女向张超的领导投诉,这样在领导的命令下他还是得回到那里与那家人面对面。如果他们足够愤怒,可能还会报警,这样张超要面对的就不只那一家子了,还有身着制服的警察,再严重一点的话可能还要面临拘留,面临诉讼,面临牢狱之灾。这主要取决于那个男孩甲的受伤程度,而这一点又取决于他当时下手有多重。自己到底下了多重手呢?张超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能够记得的只是倒地的男孩以及亢奋的心跳。
这让张超更加感到后悔,为什么他非要打那个男孩呢。是的,即便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男孩的尿液喷薄欲出,保护国家文物刻不容缓,他也可以采取其他手段,比如把男孩抱下来,或者拽下来,其效率都不比把他一巴掌扇下来要低。张超从来没有打过别人耳光,他对耳光的认识除了影视剧以外,主要来源于他的父母,他还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他爸抽他妈耳光而他妈又抽回去,这个次序反过来也成立,总之是双方互抽耳光,那时他总是站在旁边,试图从他们的手速和留下的掌印判断他们下手有多重。他曾怀疑过自己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要抽自己老婆或者女朋友耳光,但迄今为止他也没在自己女朋友身上实践过。
张超最为忧虑的是,在自己跑路之后,管理处里发生了什么。那对夫妻还在管理处里闹吗?他们有没有趁势唤来自己的同乡并把管理处一并砸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已经在自己领导和同事的安抚下坐了下来,开始协商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案。这个假设也让张超揪心,因为他并不在场,所以无法得悉方案的内容,也就无法判断他的领导会不会做出丢卒保车的决策把自己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