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院子,一阵莴苣的气味混和着夜晚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和父亲喉咙里相继发出一两声咕咚声。母亲坐在餐桌旁昏黄的灯影里,壁橱的阴影刚好能遮住她苍白的脸庞。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用侧脸对着我们,两手交叠放在腿上,我们扑扑的脚步声,我赖赖唧唧不愿从车上下来的央求声,以及咔地一声车撑落地的巨大声响,都没能让她把头转过来。
父亲支好自行车,磨蹭着,并不急于走进充满着莴苣与熏肉香味的屋里去。他围着自行车转了一圈,抓抓车闸,拍拍车座,蹲下身去,转动着车蹬子,让它发出细细嗡嗡的音乐声,时不时地,他抬起眼皮,透过前轮光亮的辐条间隙,向门口的母亲张望一眼。这时,母亲开始准备开饭,她垂着眼睛,身子像刚浆过的布匹一样僵硬,以准确的方位感和死板的腔调吩咐悄声走到她身后的我洗手去。我走回院子里,洗了手,对仍蹲在那里转着车蹬子的父亲喊道:“吃饭了!”我知道,在所有这样的局面里,我得担负起活跃气氛的责任。父亲答应了一声,仍旧蹲在那儿,研究般转动着车轮,一门心思地想要发现车轮运转的奥秘。母亲垂着眼皮,一声不响地喝着汤,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她有时就是这样,心肠真硬,一个招呼都不打,仿佛院子里根本没有那个人一样。盘子里,莴苣的小山很快就被挖去了一个角,酸汤鱼的数目也正以匀速递减,可是,父亲还没有来吃饭。趁母亲起身盛饭时,我飞快地跑到院子里。父亲仍然蹲在那里,独自探索着自行车的奥秘,微微蹙起的眉头盯着车轴,一副很忙的样子。听到我的喊声,他“嗯”了一声,声音羞涩,里面分明透着隐秘的期待。我觉得他可能希望我再叫他一次,于是,我又叫了他一声:“吃饭吧!”我像是劝说又像是催促着。父亲抬头看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我油光光的嘴上。他飞快地瞄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问道:“桌上放了几双碗筷?”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告诉他:“三双。”父亲笑了,那笑从嘴角绽开,慢慢地扩散到眼角眉梢。“走,吃饭去!”他忽地站起身,大声对自己或者对这个世界宣布道,并拍了拍手掌,抖落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摆出一副刚刚忙活完了的模样。
母亲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一勺一勺地喝着汤,父亲坐下的时候,她连眼皮都没抬,当他是一团空气。父亲一点都不介意,他摸了摸桌子边,按一按椅子的扶手,喜滋滋地冲我眨眨眼睛,仿佛为这个位置的失而复得暗自得意。空气凉爽而干燥,院子里的丁香开始散发芬芳,这样的时候适合交流一天的见闻,吹牛和讲笑话,或者在小广场的花坛边散步。可是没有,我们一人占据着一个桌子边,低头看着自己的碗,倾听着各自的咀嚼声和内心的声音,像是在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
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这时就听父亲说道:“等明年,我们再买台照相机,脖子上挂的那种——”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又接着说道,“这样就可以方便地到任何一个地方拍摄了。”我注意到,父亲把“摄”读成了“nie”。他总是读错这个字,尽管他已经开了十几年的照像馆,几乎每天都会用到这个字。每次读错,母亲都会忍不住纠正他,她受不了人家把“摄”读成“nie”!我扭头看着母亲,等着她来纠正他。可是,母亲却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像没听见一样。“还能到野外摄(nie)一些风景作品。”父亲说完,放下碗筷,扭头期待地看着母亲,等着她像以往那样微微蹙起眉头,愠怒地瞪着念错字的人,然后一本正经纠正道:“摄,摄影!”可是没有,母亲依旧耷拉着眼皮,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只是,她的脸有些红,胸脯微微起伏。“闹不好,一不留神成为一个摄(nie)影家。”父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无烦恼地说道。我料想母亲这下肯定坐不住了,因为,我都忍不住想笑了。父亲得意地冲自己点着头,向我眨眨眼睛,他夹了块鱼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暗暗地使着劲,用舌头将鱼刺和鱼肉分离,一边偷眼观察着母亲。母亲放下筷子,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她望着碗里的汤,一勺一勺地喝着。她可真够坚强!这是一种可怕的,然而经起得尊敬的品格。最终她还是让父亲失望了。父亲收回目光,垂下肩膀,懊丧地看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那手白暂微胖,手心朝上,充满了失败者的虚弱),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忽然,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葫芦形的小瓶子。我们爷俩静静地看着她,像两棵向阳性植物一样,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只见她将葫芦形的小瓶子摇了摇,接着旋开了瓶盖,朝着眼前的汤碗倾洒了两下。顿时,一阵清新刺鼻的气味——芥末味扑面而来。父亲大叫了一声,夺路而逃,还没跑到门口,一串响亮的喷嚏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可怜的父亲,对芥末过敏的父亲,作为对他擅作主张买自行车的惩罚,让他打几个喷嚏其实一点都不过份。
我在心里替父亲数着打的喷嚏,暗暗地同情着他,当喷嚏打到五十多个的时候,忽然,一阵疲倦漫过全身,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刚才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太紧张了,然后是饱食后的眩晕……在父亲的喷嚏声中,我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头歪倒在饭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