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椰城》2011年第07期
栏目:小说
那年春天,父亲去了一趟省城。他兜里揣着一百多块钱,那是母亲让他买窗帘的,可是,窗帘没买成,他一时心血来潮,买了一辆自行车,一路晃荡着骑了回来。
当父亲和那辆自行车一出现在街口,正如他一路上愉快而得意地预料和期待的:整个鸡姆落镇吃了一惊。那时正是晚饭时间,人们手里端着碗,各自蹲在自家的院门口,边吃边聊着。傍晚的风贴着地面在脚边低旋,一枚杏色的落日正悄悄地滑向地平线。这时,四叔从碗沿上方望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他张大了眼睛,嘴里停止了咀嚼。人们顺着他的目光向街口望去,只见我的父亲身披耀眼的霞光,骑着一辆有两个轮子的车,摇摇晃晃,仿佛正从金碧辉煌的天上而来。
父亲跳下车,由于慌乱与不熟练,自行车突然一歪,车的前轱辘冲进了四叔家门前的花坛,压倒了几棵桃金娘。吓得坐在花坛边吃饭的四叔大叫一声,一个高就蹿到院子里。父亲冲着车轱辘皱了皱眉,仿佛发生这样的事,全是它的责任似的。他凑上去瞧了瞧,检查车轱辘是否受伤,对那几棵压倒的桃金娘和被吓得惊惶未定的四叔却毫无歉意。因为那辆自行车,大家很快就忘记了他的莽撞和过失,围拢上来,兴奋而好奇地瞧着它。
我激动地站在人群里,从四叔三角形的胳膊肘空隙里,观察着父亲和那辆自行车,感到又惊讶又害羞,在心里暗自说道:现在,正有一件大事,在我们家发生哩……
它看上去很不错,黑色的油漆光滑锃亮,车把和轮子上的辐条雪一样发着光,即便在这样的黄昏,也照亮了人的眼睛。它就像个黑天使,没有一丝预兆,就降临到我们家了。在这之前,我还从未听父亲或者母亲说起过这玩意,更别说买它的打算了。倒是有一次,隔壁新发叔对我说:“看着吧,我就要买车了,有一种两个轮子的车,它就像马一样,你想去哪儿,它就把你带到哪儿……”
我打量着那辆自行车,隔着人群,用目光抚摸着它油亮的黑漆和美妙的线条,并不时飞快地瞟上父亲一眼。他的脸微红,透着一丝酒醉的微醺,热切而认真地倾听着每个人的意见,或者说每个人的赞叹和艳羡,不住地点点头,跟着附和一句,鼓励对方说下去。时不时地,他把右手握成拳头,对着它咳嗽一声。作为他的儿子,我很容易就认出了这个动作:他在掩饰心中的得意。
这时,父亲发现了人群中的我,冲我招招手。我踌躇着,心里想着要不要跑开,可是我的脚却已经把我带到了车子跟前。我抬头看了看父亲,他冲我微笑着,用他刚才注视自行车的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光亮的车把和后座,那么硬,那么坚不可摧,简直就像一艘坦克一样。
“来,上来!”说着,他两手架住我的胳肢窝,使劲一提,把我放到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我的心随着身子的悬空,一下子悬了起来,手不由地紧紧抓住了车把(大家一下子笑了)。我还以为车子会倒,可是没有。父亲歪着头,两只大拇指挂在裤兜上,继续欣赏着自行车。我怀疑他把我放在车上,只是为了看看自行车上坐上一个小孩子的效果。说白了,我只是一个道具,一个点缀,就像一顶帽子或者围巾对于一个人那样。
大家围住我和自行车,在父亲的带领下,继续欣赏和品评着,或者说,欣赏品评着这辆车前梁上坐着小男孩的自行车。这其间,有人讲了个笑话,大家都笑起来,尤其是父亲,笑得最响,他仰头冲着乱云飞渡的天空,闭着眼睛,全身抖动得像面筛子一样。我也想笑,可是我刚一咧开嘴,就赶快收住了。我真担心我一笑,车子会突然倒下去。我战战兢兢、孤立无援地坐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又紧张又害羞,等着有人把我解救下来。
我一抬头,看见母亲也在人群中。她站在人群的后面,暮色的前面,两手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忽然高兴起来,心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悄悄地舒了口气,紧紧抓住车把的手也放松了。我还以为她会来救我,可是没有,她只是站在那儿,朝这边看着,冷冷注视着人群中神采飞扬、高谈阔论的父亲。
“听说,在法国,每年都要举行环法自行车大赛……”
这时,父亲一扭头,也看见了母亲,他刚想冲她笑一笑,可是,那微笑刚刚起程——他嘴角的笑纹肌只是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便没了动静,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与不自在掠过父亲的脸庞。“他们的自行车不像我们的这么笨……车座很高,骑的时候屁股蹶着,像驼鸟一样……”他努力想像刚才那样意气风发,谈笑风生,可是,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脖领子里灌进了芒刺,他不时地翻看自己的手掌,好像那里开了一朵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像个被针扎了一个小洞的气球,正以一种均匀的速度不可阻挡地干瘪下去。而那根针——我的母亲,正远远地、冷冷地瞧着他。
母亲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她的脸渐渐模糊,头发和裙子的边缘正慢慢消融在暮色中。远远地,她用一种可怕的沉默,有力地惩罚了我父亲,并且,我预感到,这种惩罚还没有结束,才刚刚开了个头。尽管此刻,自行车的大梁把我的屁股硌得生疼,并开始出现发麻的感觉,我仍能抽出些同情心给母亲:她从早上父亲迈出门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给她买回来的美丽窗帘。结果,希望落了空,她想要的窗帘没等到,父亲却买回来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玩意。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现在,恐怕所有的人都把我忘了。我不再害羞,只是一丝紧张还停留在我的尾骨和小腿肚上。我试着移动了一下胳膊,轻轻地按了一下车铃,登时,美妙的铃声擦亮了整个黄昏!正当我想再来一次的时候,我看见母亲一转身,出了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父亲忽然住了嘴,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丧气地嘟哝了一声。他把手放在车座上,拍了拍,瞬即,危险解除,我立马感到安全了,并像条虫子一样在车上乱动起来。
天快黑了,人群慢慢地散了,我和父亲还站在广场的空地上,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把我们罩在下面。“回家吧!”父亲叹了口气,踹了一脚车撑,自行车旋即运转起来。我坐在车上,快乐极了,对它的恐惧和憎恨也一扫而光,还没走到家门口,我已经像只狗皮膏药,再也不想从自行车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