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是我们旁边一家的女孩。她可不像师娘那样,一看就是个姑娘,正经八百的姑娘。她的身材就像玉米秆子一样挺拔,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脸盘就更好了,眼睛那么大,皮肤是白里透红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也在家坐着,没事干的样子。这样好像很久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她就是那种状态。师傅的房好像是买她一个什么亲戚的,搬家那天,她还和她母亲一起过来,很可惜地在院子里转了一遭。她拣起了一棵黑黄的葵花秆,砸掉了头上的连梢,当金箍棒地在地上舞了一圈。我觉得这个女孩挺有意思,她怎么会喜欢舞弄这些我们男孩子的专项呢?看起来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巷子只有一两米,我们每次回来,都会从她的门前擦过去。有时候闻到从门缝中飘散出的香气。我竖着眼睛看进去,刚好看到荷花站在走廊的灶膛前汗流浃背,她用铲子劈空向我打了一下,脸颊上立即现出两个小酒窝。我们好像早已经熟悉了似的,我也冲她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她悄不声儿溜进我的屋子而又让上边的师傅一家毫不觉察,这完全是可能的。她家的厕所就在我们的门外,她还把倒完垃圾的簸箕丢在了厕所的墙头上。你这个小耗子,她点着我的鼻子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成小耗子了,我怎么就小了?我觉得她的说法没有丁点道理。
你就是一个孤独的小耗子。她说。要是你觉得难受,我跟你一起玩。她立马就把上衣脱了,爬上炕来,随便得就像这是她自己的家似的。
我害怕了。我怕师傅他们看到,他们看到,还以为是我引诱这个小姑娘呢。去去去,要玩也等白天玩。我推搡着她,把她逼在了炕沿的边界线外。
白天你在哪儿呢?她有点委屈了,脸一下变得昏暗起来。胳膊肘蹭着额头,差不多要哭上来了。
可是我的心就有那么僵硬,我决不容许她往前一步。可是真的,白天我哪儿着的了家呢?
师傅拿着一个破手机,铃声就像马蹄子似的,噔噔嗒嗒就响起来了。他的生意好像永远没完没了。有时候,他刚站在木板上,马蹄声就来了,他用下巴抵住房顶,艰难地动了一下身,含混不清地让我把手机给他拿过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不把那玩意儿放在身上,而总是包在换下的衣服里。
但那天显然不是买卖,因为他没有对着它说话。他颤颤巍巍地看了一阵,眼角飘起一丝儿不易觉察的笑来。
是不是有人给你发信息了?我大胆地猜测说。
少废话,干你的活。师傅回头狠狠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刚才沉下去的笑整个就弥漫了他的脸。是信息,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说。
我在心里猜测是谁给他发的信息。这时,我才陡地想起师傅给我脸色是没有道理的。自从我出徒后,我们其实不是先前的师徒了,我们应该是合作关系,而且这个话好像也说过。但我还是情愿被他领导,我总是消除不了他是我师傅的影子。没有他,我会窒息的,也会寸步难行。
我或许猜出了发信的人。师傅的动作就更印证了这点。他很快就从上边跳下来了,到外面回了一个电话,然后回来换上衣服,和我打个招呼,出去了。临走,他还站在事主卫生间的镜子前,往灰蒙蒙的头发上抹了一把水。
我坐在地上,开始发狠地在心里骂我师傅张金刚。我说让你去卖垃圾,让你去卖垃圾。我每刮一下墙,都把这句话刮上去。
——让你去卖垃圾!
——让你去卖垃圾!
——让你去卖垃圾!
那堵墙被我刮得伤痕累累,横七竖八。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你干什么呢?那个漂亮女人说,跟谁过不去呀?她背着一件披肩,头发油亮油亮的,手里托着一个茶盘,里面盛着一些点心。你要是累了,就下来吃点东西吧。
我怎么好意思吃人家的东西呢?我把她的墙当成了发泄怒气的地方。
挺像幅画的,还是写意派。女主人说。她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墙皮泥,站在了我的旁边。她还在盯着那墙面看,我知道,即使她是个外行,也能看出我在墙上使了坏。我只好抓头皮。这是我惯常的一个表示忏悔的动作。
她身上的香气包围了我,往我身上的毛孔里渗透。我觉得在刹那间,自己获得了一种改变。没关系,我声震寰宇地说,一会儿保证给您一个又平又白的墙面。而且,我立即就先拿起一块蛋糕让她。
不,这是给你吃的。要是不够,我可以再取些来。她的眼睛开始回到我的脸上了,她或许在猜测我的年龄。她的目光就像水波一样柔软而清澈。你师傅呢?
他?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遮掩一下,事主们最怕工匠半途出去了。但我一对住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他可能去见一个女人了,好像在沙滩舞厅。
这可真有意思。她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还用手背扶住嘴角。她的牙齿不也是美好的么?一个匠人,怎么可能和歌舞厅联系在一起?!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匠人为什么就不能下歌舞厅?!我在心里反驳她。她的话一下改变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不想吃她的东西了,我把那个盘子往她那边推了推,用这个无声的动作表示我的愤怒。
可是她呢,她好像根本没看出我的心思,接着给我讲了一箩筐故事。我也不知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装作个没事人似的,嘴巴机械地咂巴着。倒是她,时时被自己逗出一串笑来。
说实话,她笑的时候还真好看呢。
你跟我来一下。中午下工后,师傅背着师娘,把我叫了出去。你站在那儿别动,他恶狠狠地说。你说,一个上午你究竟干了什么,怎么还在那堵墙上?
这话本来应该我问他的,是他出去干那些蝇营狗苟的事而怠了工,不是我。
我是说,你怎么跟女事主扯到了一起?你都跟她说了什么?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她是谁?我靠在荷花家的厕所外边,师傅的鼻子快蹭到我的鼻子尖了。我辩白说,是她硬让我听她说,我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荷花从门后把头探出来了。她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抱着肚子,脸痛苦地纠结在一起,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我只好示意师傅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于是,我们向巷子外走去。一路上,耳边传来的尽是荷花舒服的啊啊声。师傅捏着鼻子,暗暗地朝我笑。
到了地方,他好像已经想不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眼睛睁得彪圆,干瞪着我。那小女孩没尿裤子吧?他说。
师傅就有这么无聊,我厌恶他,厌恶极了。但是反过来,我还得向荷花道歉。我觉得这也是个机会,我还没进过她的家呢。
门没锁。荷花也没像往常那样站在走廊里做饭,灶上黑漆漆的。整个走廊也因为缺少明火的映照,变得冷清少气的。荷花的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我认出其中一种是菊花,金黄金黄的,让人在一瞬间精神为之一振。
她母亲在窗户上看到了我,招呼我进去。那老太太好像病了,躺在被子里,额头上苫着一块毛巾。我说荷花呢?她用指头点了点另外一间屋子。我径直向那儿走去了。
荷花趴在一张椅子上,脊背还一抽一抽的,原来她是在那儿哭呢。我以为你只会笑不会哭呢,我开她玩笑说。她不理我,使劲抖着膀子,想把我甩开。我把她的头扳过来,又送了回去。
对不起啦,我说。要是你嫌这个还不够,就干脆拍我一巴掌得了。
荷花却一头拱进了我的怀里。
那一刻,我完全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