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起来多少打小的事了,这不是说我的记性有问题。事实上,在我们班我的记性还算顶尖的,比方说,当所有的同学都跟着数学老师背他编的那个顺口溜时,我即使闭上眼也能够把那个3.1415926……的圆周率脱口而出。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们没见我当时的样子,几乎把全班的眼睛都震大了。数学老师还几次把我单独留下,拷问奇迹长在我身上的原因。我懒得跟他说,不是说想证明自己有多高,是受不了数学老师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它几乎就要栽进我的鼻梁凹里了。
接着,我被勒令退了学。我知道事情的背后肯定有人做了手脚,至于是不是数学老师我一直不愿猜想,反正我乐得有这么好的事落在我头上。一度时期,我迷上了村外的一片树林。我在那儿捉到了一只蓝睛黄瞳的鸟,我知道肯定还有大批的它们在等着我去捉,因为那天我只不过才转了一棵树。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尽快完成这件事而耿耿于怀,这下好了。但母亲可不这样看,当我再也隐瞒不了退学的事时,她还抓着我的肩膀哭了一鼻子,说谁谁谁要不是你死得早,能至于这种境地吗?谁谁谁据说是我的父亲,我的记忆里却从未存放过这个人。他在我两岁时,就像一片树叶凋零了。
我是说远了。
拣近的说。我师傅张金刚就是那一年走进我们家的。他是我的邻居,刚开始没什么做的,成天在街上晃。后来出去了几年,没见干出什么大事,但好像掌握了一门什么手艺。他屡次在我问起的时候说保密,无非是想证明他这门手艺有多么神秘。但我不以为然,我撇撇嘴说,就不跟你去。他是来找我当徒弟的。实际上我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替他打下手的而已,也许提茶壶倒夜壶的事也得担在头上。这事我听说得多了,嘴犟是嘴犟,但我还真不得不跟他去。一来,母亲整天像推销一件难卖的劣质产品到处推销我,已经伤透了心;二来,我实在难于容忍她的这副苦酸相了。离开她,总要好一些。
事实很快证明我在学校不是吹嘘。如果不是勤学上进,我不会在一年内就掌握了师傅三年才学到手的刮腻子手艺,但我不想出徒,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随师傅来到了城里。他在这儿安了家,我住在他的院子里,我们相处得比亲父子还亲。但我还得给他行个出徒礼。那顿饭纯粹是我靠自己平常的一点积累,我买了满满一桌,但饭是师娘做的。也就是在那次,我才知道师娘姓河,叫河清秀。
河水的河。她从热气腾腾的灶上转过脸来,给我补充说。此前,我只知道她是四川的,就这一点。
我立在师娘旁边,一会儿给她递把刀,一会儿给她剥颗蒜。她鬓角的汗水“嗒——”地一滴落到了我的指尖上,她的眼睛笑弯了。
我们那儿比这儿绿。她说。没有山,尽是坡,从上面滚下来也不会摔着。坡上种满了竹林。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略略有点忧思。我马上想到她也许是想家了,她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七八年里,她的腰变得有些粗壮了,脸却一如七八年前的瘦。我清晰地记起那是师娘走进师傅家的样子。那时候,他们还是我的邻居。师娘手紧紧攥着围在破大门四周的玉米秆子,手都攥出了血。她也许在心里翻腾了一些什么,但我听不见。我看到的是,她然后嘴角一撇迈了进去。到里面的窗户“呼”地一下暗了后,她后边的人才放心地离去。
我扒在墙头上,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我尾随那些人到了村外,然后放出狗,它被他们一个弯腰就吓得又跑了回来。我只好折他们家的玉米秆子当炮响。我觉得娶媳妇连炮都不放一声总不是回事。
后来,我把那堆秆子点了个火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没烧起来,是因为恰好有一个路过的人给扑灭了,他还因此被师傅邀进屋里喝了一碗酒。那个人肯定就是后来的陈十五。他是个外地人,他那天出现在我们的村子一直让我疑惑不已。他在我们村卖过冰棍,但是我相信他不认识我,因为在后来的问话中,我一点也没找到他看出我的苗头。其实,我至少有过三次放学后买他冰棍的经历。
师娘,你给我讲讲你们四川吧。我说,那儿有那么一条河吗?
怎么一条河?
我想了想,也没弄明白自己要说的究竟是怎样一条河。于是,低下头,把一脸羞涩的笑埋进了裤裆。我总觉得有一条河与师娘联系着,或许,她就是那条河。但这真的很荒唐。
师娘边搅锅里的汤水,边讲起她熟悉的紫竹林,竹林里的小动物都诱我神往。她说我们几个年轻人在那儿走失过一次,有三天,差一点没活下来。是靠分食了一只病猴添饱了肚子。以后呢,当然就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发生。我们都被家人拴在了裤腰带上。
其实,那只猴的眼睛还睁着呢。她夸张地冲我扮了一个相,我看不懂她是学那只猴呢,还是她们当时惊讶的表情。我只是乐,我没想到师娘秀气的脑袋里还藏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喝酒的时候,师娘就退后了。她只是浅浅地抿了一下,然后就躲到师傅的背后去了。我看到,自从她端起杯子,师傅的目光就变得笔直了,像两根铁丝棍儿搭架在他和师娘之间。
真的呀?酒落肚后,师傅仿佛证实了一个什么事实似的,好久都合不拢嘴。也许他们一起的时候,或者是师娘和他赌气的那种时候,她说过她能喝酒的事。我只能想象。他们一起的时间,也就是我想象的开始。
师傅的院子分上下两排,他们住上边,我住在下边。晚上下工回家,我简单地洗漱一下,看一会儿电视,只能看一会儿。开始我们还说说笑笑的,给师娘说些我们在外边的趣事,接着氛围就变得异常僵硬起来。师傅停止了说话,尽管师娘嘻嘻哈哈地往起逗,但我能看出师傅的脸色是越来越阴沉了。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在他们中间呆下去了,但他又不便明说。
我转身往出走了。我还在院子的时候,就听得师娘的声音变调了。她是嫌师傅沉默不语地驱赶我了。她说这会伤了我的心,我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
你就把他当弟弟吧。我听得师娘说。师傅上下无着,孤苗一棵,他父亲一直埋怨他母亲不争气,到临咽气还在喋喋不休。
当儿子还差不多。师傅说。
我站在月亮地,白花花的月光像一盆盆水泼在我身上。没有一丝儿云,为什么没有呢?
我摁灭了灯,打开自己买来的充电电筒,翻看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书不是我买的,是一位当记者的事主随便丢给我的。刮腻子的时候,他把好多书都抖落到了一个角落里。他常常上去假借问候我们,眼睛却有意无意扫瞄他的那一堆纸山,我清楚他是担心什么。后来,他忽然拣起了其中的一本,说拿去看吧,不用还。从此,他就好像放心了,也很少上来。
书中的故事没有吸引我。相反,我看到了一片空白。我从那儿钻进了另一片绿油油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哪儿,但是那种无边无际让我放荡。我骤然膨胀,又倏地缩小,全在当时想什么。
我应该是想一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