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东南赶到时,孙邦定夫妇和戴蓉母子俩正围坐在包厢的圆桌边讨论一个什么热点话题。主宾席位置自然非孙邦定莫属,他左边坐着夫人章晓虹,右边是戴蓉,孔飞挨坐在干妈身边,正埋头玩手机游戏。桌面上三个火锅炉子热气腾腾,周边摆满盘盘碟碟和一次性消毒碗筷。服务员侍立一边,一身打扮带着特定时代的军人印记:草绿色军装让腰带束紧,两边领子上对称缀着红旗领章,帽檐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见孔东南推门进来,她两脚跟一碰,右手翘成兰花指,唰地比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引导客人入席。
时下风声吃紧,孙邦定和孔东南都顾及身份,即便是这般自掏腰包的家庭式聚餐,太张扬的地方也不敢随便开吃,加上高档餐厅的口味都大众化,没特色没风味,价格还不菲,所以就约定在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真亏现在的商家想得出,一个农家餐馆,不怕往老土里旧时里弄。消费者的心态更是没边得邪门,好日子过腻了,谁都想忆苦思甜一把,于是纷纷把历史的倒车开往这里——“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生意奇好。
孔局长,坐吧,就等你了。孙邦定没抬屁股,表明自己的东道主姿态。
孙县长,对不住,下班时有上访户赖着不走,晚来一步,让你们久等了。孔东南完全是无意识的,可把盘妹母女俩说成上访户,连他自己都心虚。
孙邦定“嗯”了一声,说,上访户的事情要引起重视,今年我们政法战线的目标是零上访。
不要紧,贵客都是后到。戴蓉把身边的座椅挪开点,示意孔东南挨她坐。她的玩笑半真半假,既是给孔东南找台阶,责怪他怠慢人家的意思也听得出来。
章晓虹马上打圆场,孔局长可不像你们两人,一个甩手官,一个教书匠,想什么干什么,人家可是管着上百号人的大局长。
章晓虹这话一出口,孙邦定和戴蓉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目光相撞的刹那,戴蓉迅速将视线转移,落在章晓虹脸上,章妹,你戴姐是个散淡惯了的人,刺激一下无所谓,不是我要向着老同学说话,孙县长可是日理万机的父母官啊!你别把我和他扯一起,这对领导不公平。
孙邦定纠正戴蓉的话,今天坐这里,我们就是一大家人,没什么领导不领导。飞宝,你说呢?
我同意干爸的话。孔飞停下手里的游戏,隔空对孙邦定眨巴着眼睛表示声援。在许多场合,这对喊喊叫叫的父子比亲生的还亲,似有一种天然的契合。
干妈赞赏地摸着孔飞的头,向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马上从旁边端出一盘插了蜡烛的生日蛋糕,直接放在章晓虹面前。
过来,儿子。章晓虹伸手揽了揽孔飞。孔飞很乖,侧过身子偎进干妈怀里。然后,章晓虹起头,大家合着节拍,一起唱生日歌,四个大人都把笑盈盈的目光投向孔飞那张稚嫩的脸。歌声飘荡,烛光摇曳,菜香四溢,这温馨的场景让孔东南渐渐有些失神。他想到了远道而来的盘妹母女俩。
此刻,她俩被孔东南临时转移安置在了城东城郊结合部的一栋房子里。他想,她们这时候也该吃饭了吧?今天如果不是儿子生日,如果不是孙县长夫妇做东替儿子摆生日宴,这顿晚饭他无论如何都要陪盘妹母女俩吃才合情理。
干妈在手把手地教孔飞许愿:面对蜡烛,双手合上,闭紧眼睛,把最美好的愿望在心里默念一遍,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
孔飞歪着脑袋问干妈,许什么愿?
戴蓉说,在未来一年中,你认为最美好的愿望或者是最大的心愿就许出来,记住,许完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孔飞人小鬼大,他的目光在大人间溜一圈,最后落定在干妈脸上,抿嘴笑笑,然后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
许完愿,该是吹蜡烛。四张嘴都凑上去,气往一处去,只有孔东南僵着没动。戴蓉不知他在想什么,桌底下拿腿碰了碰他,孔东南放野的心思才草草拽回来。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孔飞究竟许了一个怎样的宏愿。可这顽劣的小家伙踮起脚尖,只扳住章晓虹的脖子,嘴巴凑近她耳朵嘀咕了一番。
章晓虹听完孔飞的话,脸上现出羞赧的红晕。她一把将孔飞搂紧,俯下身去,把脸贴在孔飞的小脸上蹭来蹭去,心里似是装着满满的幸福,嘴里喃喃道,飞宝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干妈不需要生弟弟,也不需要生妹妹,干妈有飞宝就够了,有飞宝这样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说话的同时,章晓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红包,当生日礼物送给孔飞,嘱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替干爸干妈争气。孔飞不推辞,孔东南两口子也没阻拦。这是孔飞每年生日的保留节目,习惯了,也就没那些多余的客套。
章晓虹刚才的话不仅出卖了孔飞的秘密,也等于把自己的伤疤又戳痛了一下。先天性输卵管阻塞堵死了章晓虹孕育生命的通道。她过去一直在看医生,看过的医生都信誓旦旦,从理论上讲,输卵管堵塞是可以治愈的,章晓虹生育的希望还在。她相信医生的话,就一直满怀信心地折腾,吃药、定制食谱、心理调节,就连每次和孙邦定行房都变着花样勤勉卖力。然而,她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期待中的奇迹并未发生。老人有言,女人不怕丑,生到四十九。章晓虹可没那份耐心,迈过四十岁门槛后,她彻底放弃一切努力,不再相信医生那些骗人的鬼话,也不再折磨自己,认定这辈子就是丁克的命。
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猴精。平日孔飞从父母的言谈里明白了什么才是干爸干妈最大的心结,因此,他的生日愿望与其说是许给自己的,倒不如说是替干妈许的,怪不得章晓虹听了动容。
戴蓉和孙邦定的同学关系是在他们高中毕业失去联系十年之后得以重新确认的。那时候,军转干部孔东南和司法局文印室打字员姑娘戴蓉旷日持久的恋爱已经瓜熟蒂落,正筹备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可命运总是在关键节点上开玩笑。就在他俩正要迈进婚姻殿堂时,司法局临时出台政策,要清退所有编制外的聘用人员。戴蓉原想在司法局谋得一个饭碗的愿望落空,成了一名资深待业女青年。这个社会既然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人人就都得憋着尿劲往上争。像戴蓉这样的,如果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保障,想把孔东南抓手里攥牢,难!她都二十八岁了,如果还不把握时机将自己嫁出去,剩下去的风险在所难免。可是她的美貌不能当饭吃,孔东南身为在职军转干部,要身份有身份,要模样有模样,虽说也有了三十二岁,但男人的三十二岁是可以换算成女人的二十三岁的。他需要重新评估未来的这桩婚姻,看看是否要把自己吊死在戴蓉这棵空壳树上。
恰在此时,戴蓉听到消息,新调来主管政法和教育口的副县长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孙邦定。孙副县长的到来不仅增加了戴蓉与孔东南谈婚论嫁的筹码,在随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也彻底改变了戴蓉和孔东南家庭生活的走向——孔东南迎来仕途上新的曙光,从一名基层骨干起,一步一步爬到司法局长的高位;儿子孔飞认了孙邦定夫妇做干爸干妈,两家人的情感纽带随着章晓虹生育希望的破灭变得更加牢固紧密;戴蓉努力几年获取的那张自考文凭终没荒废,由老同学出面运作,最终在县城唯一的一所职业高中站稳了脚跟,捞着了个旱涝保收的饭碗。
在孔东南看来,章晓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的幸运是她碰到了孙邦定这样的好男人。从民间立场来说,世界上没哪个男人会真心原谅妻子的不孕不育,这比女人红杏出墙更让男人无法释怀,而孙邦定的悲哀恰好就在于他脖子上套着副县长的枷锁。他可以有一千种理由抛弃章晓虹,实行婚姻重组,唯独不能因为章晓虹无法生育而发表独立宣言。在这个操蛋的社会里,名誉和地位早已成为一道魔咒,它能操纵人的心智,让你着迷一样放弃一切世俗欲望,朝着偏离人性本能的方向走。在孔东南知情的几乎所有场合,孙邦定永远都是那样淡定、达观、睿智。他能喝,状态好的时候,一次能干掉两瓶;他博闻强记,脑袋里装着不少点子和知识;他思维活跃,反应快如闪电,坐在主席台上发言经常撇开讲稿,喜欢激情发挥,并且能让下面听会的人从无聊的睡意中振作精神。总之,从他的行为举止上看不出他对生活有任何遗憾和抱怨。孔东南以自己的经验知道,行走在权力场上的人大都端着两副面孔。许多时候,他们都在装,装正经,装邪皮,装强大,也装孙子,但不管怎么装,谁都难免有现出本相的时候,唯有孙邦定藏得那么深,不知道支撑他笑傲江湖的源泉何在,力量何在!
孔飞的生日许愿破坏了随后的气氛,包间里只有碗碟调羹和火锅碰撞以及五张嘴咀嚼的声音,外面柳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让人心烦。
孙邦定到底是在场面上历练过来的人,他谈起了职业高中的发展和未来。他说,今年职中的高考创造了辉煌,对我县培养农村职业技术人才发挥了重要作用,为我们今后办好职业技术教育增添了信心。
孙邦定说话时,嘴角粘着一粒米饭。戴蓉顺手拿起一张纸巾刚要递给他,发现孔东南正好看过来,便收住手说,感谢老同学关心。今年职中名声大振,给农村那些成绩一般般、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们打了一剂强心针。我们下去招生,那些孩子报名踊跃,估计下一届要扩招两个班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