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7年第10期
栏目:小说
孔东南习惯午睡,每天午饭后活动半小时,然后,瞌睡虫像约定好一样,通过哈欠发出强烈信号,邀他准点休息,时髦说法叫睡“干部觉”。处在现在的位置,孔东南往往身不由己,生活规律时常被打乱,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的午睡都雷打不动,哪怕出差赶路,他也要把坐椅的椅背往后挪挪,仰倒一点,眯瞪一会儿;否则,一下午脑袋昏沉,迷糊不清,工作效率极差。办公室主任好情商,知道他这习惯,特地给孔东南办公室添置了一张折叠沙发,打开能当床用,折起来就可以坐人。
可是这天中午,孔东南的午睡让门卫彻底给搅乱了。
孔东南脱掉外套,刚要躺到沙发上去,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欢快乱叫。关伯报告:孔局长,有人要见你。
孔东南提醒道,关伯,现在是午休时间,你不知道?
关伯当然知道单位一哥有午睡习惯。他吞吞吐吐给孔东南解释,她们从老远的地方来,说话怪腔怪调,嗯……说是急着要见你,我怕耽误大事,所以才……
关伯这般处事,说得好听点是工作责任心强,说句难听话就是脑袋不开窍。他碰到事情喜欢自作主张,一点也不圆滑。就拿这事说吧,孔东南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可他还在电话里一个劲唠叨,简直拿他没办法!
孔东南耐着性子说,你给人家讲清楚,谈公事请在下午两点半上班后来,谈私事要到八小时之外。
关伯来一句,局长,是两个女同志。他说话的声音明显低了许多,有替人做贼的心虚。
女人就非见不可吗?关伯,你什么意思啊?
这下轮到关伯说不清楚了。关伯把话筒移开,问身边女同志,喂喂,你们哪里人,到底嘛事找孔局长?
趁着关伯和女同志说话,孔东南将电话不客气地扣掉,好像稍一犹豫,电话就会在他耳朵上生根,再也拔不下来。
这件事情已经惹得孔东南颇不高兴,他就是要用这种失礼让关伯为自己的愚蠢受个教训。
关伯并没吸取教训,他的愚蠢远远超出孔东南的想象。没多久,他居然把女人给孔东南直接领上门来。
两个外地女人,点名找自己有什么事呢?对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要不然会有电话预约。孔东南仰躺在沙发上,脑海里把某些私生活细节仔细捋过一遍。这些年自己在与异性交往方面虽说不上百分百清白,总体来说还是处理得比较慎重的,应该不会有人无端打上门来啊,更何况一来两个。
孔东南的瞌睡虫让关伯的电话彻底赶跑。他翻来覆去睡意消弭,随后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
关伯身后立着两个版本相同的女人,让孔东南一眼看出了穿越感。她们除了年龄上看得出悬殊,再就没什么差别了。那高矮、那身段,那眉眼、那肤色,全都一个模子。如果不是随后女孩叫了一声妈,孔东南宁愿把她俩看成一对姐妹。
年长的女人见到孔东南的第一眼,脸上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她把一部分目光旁逸到关伯身上,显得有所顾忌,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说,长长久久地却不出声,眼里早已噙满泪水。一旁的女孩儿叫了一声妈,同时用眼睛的余光也朝孔东南瞥去一眼。孔东南从那眼神里读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亲近、羞怯、幽怨、嗔怒……
关伯还算识趣。他或许看出点什么机巧,微微哈了一下腰,然后点点头离开,回到自己岗位上去了。
盘妹,怎么是你?见关伯走远,孔东南叫了年长的女人一声。
作为回应,被称作盘妹的女人说,孔连长,十六年,我们娘俩总算把你找到了。她拉拉身边的女孩,孔雀,这是你爸,快叫他。
孔连长——孔东南留意到,盘妹对他的称呼正式而生硬,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总算把你找到了——这话更是含义深刻。它强调的是寻找者的主观性和正能量。在这样的寻找里,孔东南似乎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他躲躲闪闪,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最终还是被挖了出来!
女孩没叫。她定定地看着母亲,目光里充满犹疑和哀怨。显然,认一个素昧平生的“爸”,她还没准备好,接受起来有难度。
叫啊!盘妹对女孩的表现不甚满意,从小到大,你不是天天要我带你找爸爸吗?你不是一直怀疑妈妈的话和自己的身世吗?现在找到了,你连叫一声都不敢,你就这点出息?我们大老远跑来,为的什么呀?一连串的诘问之后,盘妹开始啜泣。
同样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还有孔东南。女人的话让他显得神情慌乱。他朝两边廊道看看,然后挓挲着手,笨拙地摆出迎宾的姿态,将母女俩让进办公室,就手把门带紧。
房间里空调制造出的冷气与室外比是冰火两重天,虽然拉满窗帘,但太阳的强光跳过窗口刺透帘布,还是把室内照得一片透亮。
坐吧。孔东南指指沙发,见母女俩满脸汗水,顺手拿起遥控,把空调摁低两度,自言自语地说,太热了,跟大瑶山那边差不多吧。
你还记得大瑶山?盘妹没正面回答孔东南的话,他们彼此清楚,孔东南纯属没话找话,他的问题无所谓回答不回答,倒是盘妹这么一强调,把孔东南拉回到十七年前。
那年初夏,他带领全连官兵开进大瑶山,临时驻扎在盘妹所在的村子。部队除了丛林作战训练外,还有一项军民共建的政治任务。上级要求每名干部利用军事训练间隙走进瑶寨,和瑶民打成一片,结下鱼水深情,共同谱写边疆军民团结的篇章。
那时候,孔东南年轻,高颜值的面孔加上一米八五的魁梧身材,配上戎装,走一路亮一路,浑身洋溢着阳刚的军人气质。盘妹比他更年轻,是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儿。就在那样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孔东南和盘妹相识了,相爱了。“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在孕育了刘三姐情歌对唱的瑶乡,他们超越民族的爱情故事最终落入俗套,昙花一现。就在他俩春风一度的第三天,孔东南所在的部队突然接到紧急调防命令。军令如山,他连和心爱的盘妹道一声别都来不及,就连夜开拔到上千公里外的新营地。也就是在那年冬天,部队精简整编,孔东南把一段山盟海誓的爱情丢在大瑶山,转业回了乡,然后安置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一路走到今天。
他做梦都没想到,十七年前的那个月夜,大瑶山深处的一场激情幽会会给自己今天的生活埋下伏笔。它就像一个魔术,尽管观众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悬念揭开的那一刻,展现在眼前的仍是意想不到的惊愕!
现在,这个意外就摆在孔东南面前——孔雀。她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像孔雀一样美丽灵动的女孩。她整个身材已经显山露水,玲珑有致,头发乌黑油亮,亚热带阳光的照射在她脸上留下恰到好处的红晕。孔雀与孔东南的父女关系跨越十七年时空,已经让盘妹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和缓冲。这一点,别说未成年的孔雀难以接受,即便是孔东南一时也感到茫然无措。
你们是怎么找来的?话一出口,连孔东南自己都知道,这个问题问得超级愚蠢,但他绕不过去,必须面对。
这重要吗?盘妹的话有些呛。
这显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女俩已经来了。倏忽间,房间里暗淡了许多。太阳大概没入云层,收敛起了它的锋芒。
不管怎么说,能见面就好。孔东南的话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要让盘妹放心,自己对这次相隔十七年的重逢是发自内心的欢迎。
在接下来的交谈里,孔东南得知盘妹母女俩是两天前到达这座小县城的。她们从大瑶山步行出山,然后坐汽车,转火车,一路辗转颠簸了三天三夜;孔东南也得知,母女俩到达小县城后,先是在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陋的私人旅馆住了下来,然后跑县武装部、人事局,最终追到司法局,直到敲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孔东南刚知道,十六岁的孔雀姑娘才初中毕业,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到当地一所民族中学上高中;孔东南还得知,盘妹一直在外打工挣钱,将女儿养大成人,供她完成学业。
这么多年,你一个女人独自把女儿带大,可想而知吃过不少苦。盘妹,我要感谢你。
孔东南的话算是一个阶段性小结,他猜想只要自己不否认孔雀是自己的女儿,盘妹下面将要谈及的话题应该就是此次她们母女寻亲的目的。
可是,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哪怕只有一丁点风声漏出去,不需两小时,“十六岁瑶女千里认父”就会成为小县城街谈巷议的八卦新闻,随之而来的舆论风暴将摧毁孔东南半辈子用奋斗和艰辛挣来的幸福生活。
焦虑中,电话进来了。戴蓉问孔东南,你什么时候过去?
孔东南的思维还停留在和盘妹交谈的状态中,压根没反应过来。他问,什么过来过去的,你说清楚点。
戴蓉说,孔家长,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昨天约好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晚饭,你不会变卦吧?
孔东南猛然想起今天是儿子十岁生日,他干爸做东,要请孔东南一家子吃饭。儿子孔飞上午补数学,下午练跆拳道,吃饭只能安排在晚上。孔东南回戴蓉说,约定好的事会变吗?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说完这话,孔东南发现盘妹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自从孔东南上位司法局长后,戴蓉就改口称他“孔家长”。家长与局长内外有别,戴蓉的称呼里夹带的提醒和暗示昭然若揭,削弱权力的意图不言自明。
电话里,戴蓉还主动提出来,我在乡下招生,回来正好路过司法局,你如果不想开车,我可以顺路捎上你。
孔东南心乱如麻,断然否定了戴蓉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