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女人死那年,泓福五岁,狗屁不懂。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就是他爹用他娘的命换来个大饭庄。泓福七岁,在县里上完小,完小上罢,他爹送他去省城培德中学念书。他寻思往后自己老了,把买卖交给泓福,理应叫他念书,不念书恐不好支撑。谁知他错打了主意,泓福书念得越多,对他爹越是愤恨,骂他爹无理无道!去省城好几年没回过三水县,他爹去看他好几趟,他连面都不照,祝掌柜碰满鼻子灰,夹尾巴走了。
如今的祝泓福已长成高高大大的汉子。这趟毕业回家,从省城到三水县,一百七十里水路,坐船两天,半路住一宿。船家收洋一块,泓福说贵,船家说,这有路上吃,夜里住。
日头悬在了西天边,锚船投宿。这儿是柳河上的一个湾叉子小码头,卖小吃,唱小戏,小栈,小肆,小茶园。吃住都由船家张罗。小客店里一间屋子半间炕,小炕桌上摆着两道菜一壶酒两个热烧饼,船家告诉泓福,不用问价,只管吃。泓福只管吃,吃罢饭有人提了一壶茶来,泓福便喝茶。喝着茶,门帘开了,进来一对青年男女,没等泓福问话,男人便说,先生听个曲儿消遣吧。看过去,两人抱了皮鼓弦子,唱大鼓的。两人躬下身给泓福行了个礼,支鼓调弦,开嗓便唱。梅花大鼓《青灯泪》,讲的是前朝故事:一个生意人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死逼,生意人无奈把内人押出去,内人偷跑了,躲进尼姑庵,削发脱世,夜里独对青灯,想起家中抛下的一双幼小儿女,泪水淹了脸……
泓福听得心酸,想起了他可怜的娘,想起了酒浑居的高台阶,红柱子,飞檐,金匾……
回到三水县,祝泓福不回酒浑居,把一纸文凭递进了县衙,当上了公差。他要干大事业!三水县太小,盛不下他,暂避一时,伺机南下。
泓福就这样,恨他爹恨得咬牙,有志气,瞧不起洋钱,瞧不起酒浑居。
泓福他妹子泓妹也恨她爹,可怜她娘,但她是女儿家,心地软善些。
祝泓妹恨她爹,除了她爹窝囊害了她娘,更因爹不叫她念书,说什么闺女家念书将来必是祸水。泓妹说她爹,蛆话!
祝泓妹是一个小精怪。大脚,挺大个闺女家,剪个大分头,走在三水县街面上,一街人都把眼聚拢了去,如看西洋景。她腰里整天缠根长鞭,细牛筋编织,“啪啪”甩起来,那声音拖着哨子直钻云彩。肩头扛个猴子,一身金毛,油亮油亮,泓妹给它取名“金儿”。金儿是个畜生,比人还干净,每日傍黑,泓妹就在池塘里给它洗澡,洗完澡往身上抹桂花油。三水县里天津卫商人开的“白玉霜”铺子里,一瓶桂花油一块半洋钱,泓妹叫她爹给买,买来她用金儿也用。
祝泓妹不住酒浑居,住南大坑,从海子河上船,逆行十里就到。泓妹叫南大坑是“南寨”,封自个儿为“寨主”。
泓妹的“南寨”挺气派,像梁山泊。这原是华府的家庙,一座两进深宅院,有山墙、影壁、正殿、偏殿、门房。院后有一条海子河支流叫南溪,走过南溪上的小石桥,是一处百余亩大小的湖,这就是南大坑了。湖泊三面环柳,正面空地上横着十几间柴房。湖畔开垦着大片菜畦,各色菜蔬吐着露水,嫩绿茸茸——南大坑地肥水美,它是酒浑居的鱼米仓。
祝掌柜早年间买下这块宝地,泓妹几乎是在这儿长大的,她说南大坑就是她娘,她整天守在娘怀里,一刻也不愿离去。
泓妹管南大坑,管十几个伙计,伙计们都叫她泓丫头。
泓妹对着池塘梳洗,头上抹了桂花油,给金儿也梳洗得亮光光的。她穿了一身青衣,叫伙计套了车去给她娘上坟。金儿提了篮子,里头装着六合斋里买的一套小八件点心,从酒浑居捡的四样精菜,三炷香一刀纸。今儿是她娘的忌日。
坟前摆出供品,插上香,点着纸,泓妹憋不住,跪倒大哭起来,金儿也坐下磕头。
泓妹啼哭可怜的娘,大骂华参军,大骂她爹祝天启……
半个时辰过去了,金儿往起拉泓妹,泓妹方止住哭,给娘磕了三个头,扛了金儿一步三回头离坟而去。
刚坐上大车,车把式还没吆喝,金儿突地瞪眼龇牙“吱吱”乱叫起来,它拉泓妹下车,自个三脚两步蹿回了坟前。
坟前蹲着两个人,一对破衣烂袄年轻男女,正大口吞嚼供品。泓妹急了,从腰间抽出鞭子,一个脆响甩过去,把那男人的一顶破棉帽打飞了,正欲打第二鞭,那对男女跪了下来,哭求说,大姐留情吧,俺俩是逃难的,几天没吃饭啦……两人哭成泪人,满嘴点心渣,地上扔着一套鼓弦。泓妹也哭了:饿了说话,干嘛偷吃亡人的供食……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