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9年第07期
栏目:民间传奇
祝天启十岁那年跟他大伯学活,在运河码头摆小食摊,经营火烧老豆腐。三扇门板一字排开,两丈长的小食摊前整日座无虚席。白洋布支起的棚顶遮了阳光和尘土,花边檐上拓着四个斗大的墨字:“祝记豆腐”。食摊一端摆着两口生铁大锅,热气腾腾,案上排列着七红八绿九碗十八盘佐食配料,祝家豆腐摊,火!
小天启挎个火烧篮子围食摊转,给食客递火烧,一溜小跑,慢了,食客拍案子,大伯叫骂。天启他大伯有本事,是天启他爹这辈人中最有成色的一个。摆豆腐摊,一日下来收成四吊,三年建了三处宅院,又三年,购进了四十亩好地,两架大车七匹牲口,光景好!
围豆腐摊跑一天,小腿也快断了,回家还要替大伯烧水端脚盆,捶腿捏背,迟缓了,要挨骂。家里挨骂也不算个屁事,就怕河边食摊上惹乱子,惹下乱子挨马勺嘴巴子,那是常事,也能将就过。可大乱子惹下,就难了。天启十二岁那年春三月,码头卸下一船猪,笼网挤破,四下里乱蹿,豆腐摊前,天启被猪挤翻了,火烧散了一地,猪们大肆吞食,食客们没了脾气,伸手朝摊主讨还饭钱。天启大伯青了脸,抡起木条凳向天启砸去,嘴里大骂,不长眼的东西,走,回家告诉你爹,我这儿不管饭了,自家打主意去……
天启被打得头破血流不敢回家,在运河滩苇丛里趴了三天三夜家人才找到他。
祝天启大病一场,卧炕半年多,站起身子,心里发狠道,摆小食摊才叫没出息,看我长大开大饭庄,开大酒楼,盖一百间房子,置一百顷地,挂一百驾大车,养一百匹牲口……
十年过去,祝天启在三水县几家叫响的馆子里做了十年伙计,娶妻,生儿,育女。饭庄酒楼还是一枕黄粱!手里分文没有——那铺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民国九年春,祝天启无奈之下,将自家女人送进了直军大帅府参军华文雄家做仆妇,不料那个华参军是条色狼,将祝家女人作践了。女人无脸活了,一头撞死在华府家庙里。祝天启得到一百块大洋的抚恤。
一双儿女尚未成人,祝天启抱头大哭三天,又打自己嘴巴子,又用脑门碰撞那一大包洋钱。
过了几天,三水县里的大学问胡宪贵上门献计。胡秀才能写一笔刚劲魏碑,三水县周围十乡一百零八村都有他的笔墨。胡秀才送来一卷纸,打开一看,是“酒浑居”三个魏碑大字。
胡秀才说,天启你莫急,你是实在人,事出了,就算过去了,开间铺子养一双儿女成人,也对得起他们的娘……你问这字号?酒浑居!这字号对你有助,有你走时气的那一天,你来看: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胡秀才讲完,迈着方步走了,嘴里哼叫:“吴小鬼儿,段歪鼻儿,张大胡子阎老西儿……天不青,日不白,辛亥净出新玩意儿……”
胡秀才头脚走,三水县上有钱人白宝翔又上门献计。他是出宫还乡的太监。白太监原是敬懿皇贵妃御膳房里的小总管,“辛亥”后八年出宫,回乡享清福,听说还娶了房太太,怪事!
白太监送祝天启一本黄缎折子,打开来,折子里写满了字,两个人都不认字,白太监说,反正是一宝,打宫里拎出来的,保你日后发大财。后经胡秀才拆解,折子上写的都是一道道菜谱,精致、罕见。
白太监说,天启你人老实,收一百银元把娘子断送了,太冤枉……
白太监扣上帽子走了,帽子上镶块宝石帽正,日头下闪着幽幽绿光。听说,这块宝石帽正能买下华府大院,还外加十个丫头!
民国十年仲秋,酒浑居挂牌子开张,买卖走红,越来越红,祝天启成了三水县街市上的一个角儿。
酒浑居开张第四年,祝天启他大伯病死了,祝掌柜一跺脚,发丧费全包!出殡那天,祝天启穿大孝,眼泪鼻涕一路大哭,嗓子哭哑了,三水县人都拍巴掌叫好,孝子,真正大孝子!
祝天启哭他大伯,心里是怎样一番情景,他自己说不出来,只恍惚想着那篮叫猪叼去的火烧……
酒浑居叫响名的主菜是“一团和气”:嫩鸡块、虾段、猪里脊块、香菇、春笋、猴头、姜末、葱丝、蒜茸、香辣粉、猪油、老抽、陈醋、加饭酒、海盐、熟地、枸杞、茯苓等十八料拌匀,加高汤腌浸九天,带汁捞出,用鲜荷叶包严,以马莲叶扎牢,待花生油热至七成,放入荷叶包,荷叶炸呈金黄色,捞出置于海盘中,用箸在荷叶包上扎洞若干,待热气从洞口散尽方可开包食之。
酒浑居还有一道响亮的汤“高山流水”。以猪里脊末、虾干末、蟹黄末、鸡肝末、鸭肝末、羊肝末、黑木耳末、小香菇末拌匀,再配以蛋清、黄酒、陈醋、海盐、高汤,开锅三分钟即倒入汤盆,汤中渐渐有一高山凸起,膨胀,汤汁顺势淌下……
凡摆席面,均上“柳河烧锅”一斤半,不多上,也不少上,叫你喝好,别上头,别耽误事,这是酒浑居多年来的规矩,三水县人都知道。八菜一汤,小笼蒸包敞肚吃,收银元一块,还找你一把铜子,不要找钱的,可去后堂茶棚品“七花茶”,赏三河码头景致。
所谓“七花茶”,梅花、兰花、桂花、菊花、茉莉、玫瑰、蔷薇各取一朵,再加香片少许,以八成滚水冲饮。此茶茶香取半,花香取半,饮后余香在口内徘徊数时,清爽气浸透全身,并可去火、消暑、清热、解毒,不亚于一帖上乘草药方子。
祝天启掌柜经营酒浑居多年,一招一式,一套一环,严正认真,不敢马虎半分,刚过四十,却早早顶上花白头发。他每日忙至子夜方才吹灯上炕,把腰身放松摆平,骨架血肉早烂成一摊稀泥。每夜梦里,他都朦朦听到一个声音:当家的,委屈些吧,看管好酒浑居,它就是我,我见天都跟着你……祝掌柜出身冷汗,身子一挺坐起来,划动着眼珠四下里找,找上一袋烟工夫,他打自个脑门,唉,梦,又是梦!再也睡不着了,推开窗户,静静看那河上点点渔火,像鬼魂……
他脑子清亮了,那贴心的话语,是他女人说给他的。世上哪有知心人,唯独他女人知他的心思。酒浑居是他的,也是他女人的幻化,是他女人的命。
祝天启掌柜有钱,有名声,有房子,有地,有人缘,有一双儿女——可一双儿女祝泓福、祝泓妹,都因他“害死”了他们的娘,恨他!说酒浑居是娘的血肉骨头,喝血嚼肉吞骨头,他祝天启没有好结果!
祝天启抹泪向儿女赔不是,一赔十几年,没用,谁也不买账,照骂,在儿女跟前,祝掌柜就像孙子……
祝天启看着帆影渔火,笑了,哭了,又笑了,两眼不听使唤,身子斜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