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说的这件事还没完,你知道我说话不溜刷,等我慢慢讲。
在钱总让我杀那个乞丐的当天晚上,他又让我跟他去医院接人。到了病房才知道是钱总的夫人陈雁,好像是刚输完液,脸色苍白,从病床上站起来双腿就打闪,我一步赶过去搀住她。本来这是一个条件反射加人之常情的动作,但钱总却粗暴地一把将我推开,力度之大,差点将我掀翻在病床上。
让她自己走!钱总吼了一声,声音很大,从门口经过的一个小护士吃惊地探头进来望了一眼,不敢说什么,又捧着一堆药瓶匆匆离去。
陈雁站稳后,没说话,目光幽怨地长长瞪了钱总一眼,最后还是平静地套上一件咖啡色风衣,第一个从容地走出病房。
白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住院大楼的风门厅前,在白色的路灯和白色的月光照耀下,发出冰冷的白光。
陈雁虽然第一个出病房,但走得慢,从电梯间出来,钱总很快就超到前面,紧闭双唇,旁若无人。
我有点两难,既怕陈雁摔倒,又要急着去开车门。车子发动后,陈雁还没上车,钱总已经在副驾上坐好了。
开车!钱总又低吼了一声。我有些不得明白,不知所措地望着钱总。
让她自己走回去!钱总补了一句,似乎是说给我听,似乎又是说给陈雁听。
我还是没有起步,我再傻也不可能真的将陈雁丢在这里,因为我们就是专门来接陈雁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夫妻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肯定钱总只是气话。这不,钱总直接坐到了副驾上,他一般从不坐副驾,总是坐在我身后,他常说驾驶员身后的座位是最安全的。那么,后排座位明显是留给陈雁坐的。当然,夫妻俩不斗气的时候,也会双双坐在后排座上,有时甚至就在后排座上亲热,切三倒四,磨头擦痒,直接当我不存在。
想到这里,我索性下车替陈雁打开车门,扶她上车。陈雁起初赌气犟着,不肯上车,我用了点劲,算是把她强行塞进车里。陈雁人比较瘦,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丰满型的女人,但腰身好,脸蛋又俏,特别是那对眼睛,水荷荷毛茸茸的,藏在一头披肩的秀发后面,时隐时现,又成熟,又端庄。陈雁不仅人漂亮,又是文化馆的舞蹈老师。我第一次看她在舞台上表演,真想大声唱一句屠洪刚的《霸王别姬》:“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我说不上爱,也不敢说爱,我怕我说爱,即使在心里悄悄说,也会亵渎她。然而,刚才这一通硬扶,让我觉出她那一身柔若无骨的软,令我在心里有点想入非非的意外。
本以为可以顺利将钱总夫妇送到水岸小区。水岸小区虽说带个“小”字,那是人家低调,其实一点都不小,大片的别墅,独栋的,联栋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大人物居住。如果不是为钱总开车,恐怕我这辈子也不会进去领略那些豪宅的气派。当然,我也不想,太伤自尊了!那里的人,连保安都是势利眼,连负责卫生的清洁工和负责侍弄花草的园丁们都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假若我是步行进去,门禁的保安会百般盘查,要出示良民证,唯恐我是个伪装的自杀式恐怖分子;假若我开着雷克萨斯进去,最好车上坐着钱总,保安会故作严肃地敬礼,然后一溜小跑,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恭恭敬敬地打开伸缩红门。
然而,这天晚上我们从医院出来,并没有直接去水岸。途中经过金利超市门前,钱总再次叫停车子,并从车后座将陈雁拉出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拖出来。他们夫妇拉拉扯扯,一直到金利超市的九级大理石台阶。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接近午夜零点了,秋风习习,夜深人静,偌大的石阶上空无一人,但钱总夫妇在哪里吵了很久,陈雁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大哭,哭声呜咽凄厉,顺着冷寂的街道一声接一声飘出很远……
起码是一个小时过去,他们还在吵。起先,我不敢介入,坐在车里死等。后来看见钱总好像抓着陈雁的双肩推来搡去,我觉得似乎应该去劝解一下。快走近他们时,只听见陈雁哭着说:不就是喝醉了一回嘛,你喝醉了百次千次我说过你什么了。钱总大声呵斥:你喝醉,你喝醉干了些什么你说!你还不如一个鸡!
远远看见我过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钱总站了一会儿,气冲冲地走向车子。我拉着陈雁也向车子走去。陈雁抽泣着,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哭泣的缘故。
终于到了水岸,保安睡眼惺忪,连礼都忘记敬了。钱总阴沉着脸,进了客厅就直奔酒柜,抄起一瓶洋酒咕咕咕直接灌进肚里。陈雁本来已经进了卧室,我也准备离去。突然,钱总将酒瓶“砰”地摔在地上,虽是木地板,却因为摔得狠,碎玻璃沾着酒渍四处飞溅。我吓了一大跳,接着就看见钱总从卧室里揪着陈雁的头发将她拖出来。陈雁简直在哀鸣,眼睛里满是恐惧。她拼命喊:牛结子你别走!牛结子你别走!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钱总没有杀陈雁。他将陈雁一把塞进浴室。我意识到情况不妙,想阻拦一下。因为夫妻打架,气头上很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和我老婆也是这样,有一回差点被我老婆用手术刀给剖了,因为她是外科医生,身形肥大,说我打不过她是假话,但我没她下得去手,所以只能求饶保命。
说时迟那时快,等我跑到浴室门口时,钱总已经将浴室门反锁,外人进不去了。浴室里先是闪电般雪亮的灯光从门上的毛玻璃和门下的隙缝中激射而出,我猜可能是打开了浴霸。接着是打开了花洒,大概还扭掉了喷头,并很快传出巨大的喷水声。钱总一定是将水压开至最大,因为陈雁的尖叫和哭喊也随之响起。
我惊惶失措,在钱总家浴室门口团团转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浴室会不会成为作案现场?我想喊出点什么,可是本来就结巴,紧急时刻更说不出话来;拿出手机来想按110,转眼又觉得不妥;拿起一个木凳想砸开浴室门,又有点不敢。倒不是考虑我司机的身份或者那五千块的月薪,而是一种本能的畏惧。钱总可不是好惹的,他一旦整起人来比较阴毒,圈子里都知道。我看着这情景,甚至连刚才在医院扶陈雁上车产生的那点想入非非的邪念都觉得是种非常不靠谱的危险。我于是在浴室门口捂住耳朵,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正如钱总所骂,我真是个“窝囊废”!我就是个“窝囊废”!我那些年仅有的一点阳刚之气早被我老婆用手术刀给阉了。
不知过了多大一阵儿,大约半小时吧我想,浴室里终于消停了,房门开处,陈雁光着身子跑出来,一跤又摔在地板上。她的身子不是我想象中的雪白,而是成片的粉红。不过,在客厅大吊灯下,还是凹凸有致,该大的大,该小的小,丁是丁卯是卯。正在我脑子短路的时候,钱总已经站在我身后。他近乎咆哮地低吼了一声:滚!我清醒过来,但不知道钱总是叫我滚蛋,还是叫陈雁滚回卧室。
我抱头鼠窜,忙乱中又跑错了门,“砰”的一声撞在他家通向阳台的玻璃门上,还带翻了一个花架子,一盆君子兰狼狈地跌落在花泥和花盆的碎片中。钱总一把抓起我的衣领,本来他没有我高,但我的两腿是软的,身子不听使唤地往下坠。钱总当过兵拿过枪的手劲很大,一张愤怒得有些扭曲变形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听见他低沉而平静得有些奇怪的声音:好好看看!我只是给她冲了个澡,她太脏了!
冲……冲……冲冲澡。我结巴说不出话来就拼命点头。钱总将我揪至正确的出口,一把将我推搡出门。
我拔腿不顾一切狂奔,鬼撵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水岸的伸缩门,只记得好像有个保安在后面追赶:贼!抓贼!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到家了。我哆嗦着费了很大劲儿才打开门,听见老婆从卧室传来淋漓的鼾声,不像平时听起来那样刺耳了……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