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6年第03期
栏目:小说家
本来我的嘴巴是最紧的。我老板钱总正是看中了我这张嘴,才聘我为他开车,每月五千,比起同我一批拿到大车驾照的方建波来整整高出两千。不过,方建波钻进的是米篓,财政供养,旱涝保收,何况方局长就是他三叔。我跳进的是糠篓,虽然眼前比他多拿两千,但毕竟是民企,哪阵儿吃肥肉,哪阵儿喝汤脚子,不好说。所以有一次,两家老大在滇王大酒店的包间喝酒谈事,不要外人在场,我和建波两个抬轿子的自然碰在一起。
方建波刚开始很牛逼,明明矮我一个头,却硬是跳起来拍着我的脖颈子说:大嘴,可以呀,傍上大款了。平时大家都叫我牛结子,也就是牛结巴的意思。因为我姓牛,说话结巴,但方建波在驾校学车时,又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大嘴,连教练都叫我大嘴。因为我除了结巴,还长了一张肥嘴,牙花子理直气壮地挺在外面,两片嘴皮子敞着,方圆占据了脸的半壁江山。教练掰着我硕大的嘴巴,相牲口一般长叹说:可惜了可惜了,那么大张嘴咋就说话不溜刷呢?
方建波拍完我的脖颈子,开始大拽拽地讲他们老大如何在社会上吃得开,听上去就像他在社会上也很吃得开一样。末了他问我一个月得多少钱?
五……五……五千。我说话吃力,干脆伸开巴掌,排出五根手指。
方建波正色道:五千?你吹牛逼罢。
我说:是……是五千。
方建波什么都没说,钻进他家老大的帕萨特去听歌了,音乐放得有点响,是汪峰的《北京北京》——“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我也钻进我家老大的雷克萨斯,也放音乐,也有点响——“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
其实,我说话结巴不是生来的。小时候,有一回到租我家铺面卖影碟的店里去找我爹,推开里间的门,一股浓烈的夹汗臭直呛鼻子,电视屏幕上一闪一闪放着那种男女脱光了摔跤的大片,而我爹,正和那个屁股有磨盘大的老板娘也脱光了仿电视上练招式。我刚喊出“我爹你在整……”我爹爬起来,反手一个耳光,硬生生把我要说的下半截话掴回肚子里去了。从那以后,我说话就不溜刷,老是结结巴巴。我妈带我去看医生,医生也没得谱气,说怕是被哪样东西嚇着了。我爹那时候是“城中村”的村长,那才叫在社会上吃得开,说话随时大口大气。他嘿嘿冷笑一声:要咋个会说话?生张嘴,只要会吃饭就行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不会说话保不定是这个球娃娃的福气。再说,我卖地的钱就够他吃一辈子了,你还怕他讨不上媳妇?
还真让我爹说着了,钱总他就喜欢我结巴。他也说,人长一张嘴,会吃饭就行了,要说那么多话干什么?跑风撒气,办不成什么大事。所以我从小不爱说话,很独,挨不上人,人家都嫌我结巴,半天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所以我尽量少说,没事的时候就看书,看了这多年,肚子里还是有点水水呢。我中考那年分数不低,可惜报了师范,面试老师说,结巴当什么老师,肚子里再有货还不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所以我只上了个技校,找不着合适的工作,飘游浪荡,一事无成。当年我爹夸口说,卖地的钱够我吃一辈子。实际上,他一生吃喝嫖赌,挥霍得快,临死还差着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幸好攀上了钱总,他就看重我结巴,给我那么高的工资,成了我的伯乐,不,简直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从此我相信李白说过的那句名言——天生我才必有用!看看,结巴还成了安身立命的绝技。当然,话又说回来,我说话结巴,并不代表我傻我憨,有些事情我心知肚明。比如,钱总信任我,也不纯粹是看重我的嘴,在房地产开发中,我爹生前帮了他不少忙,仅征地就为他省了不少钱,说到底他也是在投桃报李。不过,也算是有点良心,念点旧情。所以这些事情积压得太多,窝在心里的时间太长,我就特别想找个人说说,尤其是那种别人扯着耳朵叮嘱不能让人知道的事,越是要我保密我就越是想说,太想了!奇怪!
我现在就想和你说件事。
今天一大早,钱总猫抓火燎,说有一个工地打起来了。我想肯定又是征地拆迁的事,这回看起来很急很严重,钱总怕是要亲自出马了。因为一般情况下,钱总要么叫打110,要么让本地那些老地痞小混混出面。即便闹上法庭,最多派律师去应诉,钱总很少在这些场合曝光。
可是今天,车子才走到金利超市门口,钱总在后排座位上突然犀利地冒出一声:停!我一个急刹,嘎——车子是停住了,后面立刻有人在骂:小狗日的开什么鸟车,逼老子追尾嘎?骂声从我开了一半的前窗传进来,钱总肯定听见了。他缓缓摇下车的右后窗,探出头,向车后望了一眼,尾随的猎豹越野立刻小心地慢慢从右方绕过来,开车的胖子一只又粗又白汗毛老长的手担在车窗外,夹着支烟,脑袋光溜溜的,胡子倒是很有型,像列宁。他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钱总哈?没认出,对不起!过天喝酒。钱总抬了一下手,面无表情。然后,他指着金利超市门口一个叫花子模样的老年男子说:看到没?那个人,你去想办法,让他消失,我不想再看见他。
哪……哪个人?那……那个乞……乞丐嘎?我有些不敢相信,堂堂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会跟一个乞丐过不去。
你说对了!就是那个叫花子!我要杀了他!最后一句的“杀”字几乎是从钱总的牙缝里蹦出来,拖得很长,发音很重。我回头吃惊地看看钱总,他眼睛里真的透出股杀气。
再然后,钱总呆呆地看着车前方的某个位置,脸色铁青,像是压着吓人的怒火,长时间沉默着。我从没见到过钱总这么愤怒,愤怒到有点失态。
……杀?杀……杀一个叫……叫花子?我想钱总是疯了!我杀人?我连老婆都不敢动一根汗毛的人,我去杀一个叫花子?我只是一个司机,开开车还可以,杀人么免谈。但我只在心里打鼓,不敢说,张着大嘴喘粗气,还咽了好几口唾沫。
走!窝囊废!钱总又蹦出一句。钱总是外地人,会说“窝囊废”这种官骂,要在我们本地,应该说“怂眯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