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6年第02期
栏目:非常经历
公元一九九零年夏天。
五十岁的王长发有条不大不小的木壳船,雇了三名船工下蟹网,逮那种一斤二三两重的盖儿灰肚白的梭子蟹。
梭子蟹味道鲜美,有钱的没钱的都乐意吃,是海鲜里的高档品种。
每天,他们都下五十几块网,蜿蜒几海里。一个潮汐过去(六小时左右)开始拔网,张钳舞剪的梭子蟹便陆续露出水面耍威风。每天的收获都是两千多斤,卖四千多元。挺好的效益!可是,好景不长,受到了一种东西的干扰,最后简直没法干了,不得不停船。
这干扰的东西就是海蜇。
海蜇为腔肠动物,体呈伞盖形,或蘑菇形,通体呈半透明状,大多数为青色、白色或微黄色。
海蜇的繁殖除精卵在体内受精的有性生殖外,其螅状肉体还会生出匍匐根不断形成足囊,横列体会不断裂变成多个碟状体,以无性生殖的方式大量增加自己的数量。这就需要自然条件,光照足,雨水充沛,风平浪静的自然条件持续时间长,它的无性生殖方式便会大大地膨胀,把它形容为“生物原子核”不无道理。
王长发下蟹网的起初发现许多浮游的小白点儿,密密麻麻,在蔚蓝的海水里尤如夜空的繁星,闪烁璀璨。长到公章大的时候看明白了,是海蜇,长到二百瓦灯泡儿大的时候开始糊网,长到碗口大的时候网就没法下了。下上你也拔不上来,全是海蜇,不得不放弃。
王长发就是在放弃了几十块网后才停船的。
停船在家的王长发心里想:毁了,要闹灾呀!就像庄稼闹蝗灾、虫灾一样,今年海里要闹海蜇灾!这么大的密度,长大后还不把海里的鱼虾蟹吃光?吃光了就穷海,穷海船出去就赔钱,赔钱的日子不好过,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再受穷,想到这里的他坐卧不安。
坐卧不安的王长发出去动员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儿出海灭灾,灭点儿少点儿,净一片海域,保住一方鱼蟹。走了一圈得到一个相反的信息:海蜇也是受保护的鱼苗之一,幼苗期不准捕捞,这是出自国家渔政部门的红头文件,千真万确,毋庸置疑。连捕捞都不准,更甭说是灭灾了,王长发心凉了半截,郁闷的心情更加沉重。
就像刮着北风突换南风一样,郁闷的日子没过上两天,得到了一个令他一百八十度大掉头的喜讯:海蜇是高蛋白,低脂肪食品,还有消痰润肠,改善血液循环,降低血脂、血压等功效,南方人特喜欢吃。这又使他高兴起来,这说明海蜇能换钱,多,也许是好事,也许今年是个发财年……可是,没人来收购怎么办?没人要再多也没用。干脆自己腌,到深圳广州上海去卖,南方地方大了,还能卖不出去?
这想法促使他往具体去打算:自己腌需要有个地方,对了,趁现在没事,应砌几个池子……于是,他早早地在海边砌了十个水泥池,长三米,宽两米,深一米,他估摸一池子最少腌一万斤,十池十万。同时还立起了两间活动板房,买了盐,是粉碎的带青碴的那种,特咸。
这举措在鲨鱼湾起到了两种反响:一是仿效他建池子的人不少;另一部分人则提出了疑问:自己腌能行吗?弄不好连本赔上!
这担心不是没道理,这里虽然祖辈都是靠海吃饭,可从没出过这么多海蜇,更没人腌过,没干过的事情就有冒险性。人们对王长发砌池子颇有异议。
王长发却不那么顾三想四:不就是个腌吗,有啥难的?会腌咸菜萝卜就不会腌海蜇?他底气十足。
做完了准备工作,这时间也就半月二十日的过去了。
闲下来的王长发驾船出海看看海蜇长多大了。这是条四十马力,长十五米、宽三米,载重一万五六千斤的船,“嘭嘭嘭”向广阔的外海犁去。平静的海面被推起条条涌浪,澎湃跳跃,向两边推卷。跑了十几分钟,开始见海蜇,像早晨的星星,这里一个,那里又一个……长三十多厘米了!海蜇收缩着蓝青青的伞帽,一耸一耸地在水面浮游。
随着船的前进,青蓝的海面上海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无边无际!像跑进了广袤的西瓜地!
“伙计们,快抄捞子吧!”王长发激动得心怦怦跳。“老板,只一把捞子!”
“替换着捞!”
真没想到会长这么快,连工具都没准备,一把捞子还是船上原有撮鱼用的小口径,他们就是用这唯一的小口径捞子,两个多钟头捞满了三舱两甲板。
船吃水到了极限,伙计们都停了手。
船绕圈掉过了头,像一头拖犁杖的老牛,沉闷地径直向加工场奔去。
到岸,王长发第一个跳下船,急步到板房找出鱼筐、抬杠……船离场地四十多米远,中间是一踩陷脚的黄沙,一筐装十几个儿,抬到池子跟前。王长发想,咸菜萝卜得洗,因为有土,海蜇这么干净,直接入池算了。于是,两人抬着直接倒入池子,回手又扬上两锨盐。这样腌行不?王长发心里问,咸菜萝卜就这样腌,海蜇还能腌出花样来?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样简单的操作,这一船他们四人连抬加腌还忙到天亮。
伙计们又困又累,想好好睡一觉。王长发却板着脸说:“出海!”并且迅速拉着了车,挂闸,船屁股泛起沸腾的漩涡,船轻盈地向外海冲去。
只跑了十几分钟,又进入“西瓜地”,海蜇比昨天下午还密、还稠,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蓝晶晶的蘑菇体被朝霞映得闪烁生辉,像一颗颗浅蓝色的大宝石在海面浮动。
伙计们都看傻了,都傻站着没人下捞子。“光看海蜇自己上不了船,动手吧!”王长发催促。三名伙计只好把疲累和困乏暂扔到一边,抄起捞子。这是特为捕海蜇而做的大口径捞子,柄儿长兜囊也大,捞起来方便容易。一次能捞三四个,但一人擎不起,需拖到船跟前两人合力才能拔上来。王长发说,“这样并不快,还是一个一个数吧。”于是又改成一个一个往上扔。
小齐扔着扔着停下了,站在那儿发呆。王长发说:“你怎么光站着?”
“老板,我饿得前心贴到后心上了。”
王长发一愣,这才想起,从昨天傍晚吃了顿饭到现在一直汤水未进。人是铁,饭是钢,哪能光干活不吃饭?可,走得急慌,船上没有可吃的东西。王长发只好说:“伙计们忍着点,紧紧裤腰带,一会儿就上岸了。”
小齐往上扔不了啦,只有拖到船舷边,挺挺腰,运上气,用力撅上来,然后再挺挺腰,换口气才能将二十多斤重的海蜇倒进舱。这样的动作忒慢,他实在是太饿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不叫强撑着,真想倒下去。难怪他这样没耐力,虚岁刚十八,十七十八力不全,本是上学的年龄,却因父亲有病,经济拮据,不得不千里迢迢从河南来海边打工。
外舷的肖旺要好些,他是三十多岁的人,正当年,再加他有个从临沂老家跟随来的老婆疼爱,随身带着点心。他现在不饿,身上也有力气,可他这人干活很计较,不想比别人多干,见小齐一撅三停,自己也磨蹭起来。船上的另一位伙计是老周,干着司机兼帮舵的营生,是王长发聘请的生产船长,除王长发外,这船他说了算。
老周是忠厚人,老板在和老板不在都一样,给别人干也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现在的他也是又累又饿,但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有耐力,仍不停歇地往上捞。
王长发本人是叫唤的鸟没肉,他是细杆子身条,精瘦的,没多大力气,干活不行,他在船上只是掌舵、动嘴。动嘴的人饿得也轻,因此他疏忽了吃饭。现在见伙计们都饿得没了力气,深悔自己疏忽大意:使唤人不能太狠,太狠了没人伺候你!回去吃饭吧。王长发心里说。
舵机在他手里,他是船上的大掌柜,要回去不用商议别人,于是猛打舵机,船便绕弯掉头。就在船弯转身子横截流的时候,船便挡住了随流游动的海蜇。好家伙!集了堆,压成垛,一个一个大蘑菇体你挤我,我拥你,只差没自己爬上船。
人都是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当然也是爱财的。集成堆的海蜇使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火起了精神,三把捞子迅猛地抄下去。可谁也拔不上来了,想倒掉一个些歪歪口儿,不但没把海蜇倒出去,反而越进越多,每个人的捞子连拽都拽不动。还是老周的心眼儿快,探出身子,伸长胳膊,把捞子口系上了三根绳,三点比齐,绾一疙瘩,扳过吊杆,挂上吊钩,启动稳车,这样,三四百斤海蜇便轻而易举地上来了。接着再吊第二下,第三下……人只掌握着捞子柄和拽拽兜底,这样,只用了吃顿饭的工夫便满载了。
这一船既省时又省力,还发明了省力的好办法,尽管已经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没休息,尽管饿得前心贴到后心上,但伙计们心里还是愉快的,因为以后有了一个力大臂长的帮手。船到岸王长发先给伙计们买了包子,拎了啤酒。但他自己却吃不进去,他在思虑卸船问题:咋办?再自己卸非把人累死不可。雇人吧,到哪雇,哪里有闲人?到外村,找远离海边的庄稼人,现在正是挂锄的时候,花多少钱也雇,剩几个算几个,一个不剩该雇也得雇!于是,王长发骑上轻骑,一阵风跑,二十余里赶出去了,来到一个被柳树包围的村庄。他顺着一条土道跑进村,看见一帮人在树下聊天,便奔过去。
这帮人,见一骑车人头发蓬乱,两眼发红,一脸倦容,一身腥气地冲来,都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来找抬海蜇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抬海蜇?”
“到哪儿抬海蜇?”
“抬什么海蜇?”
“……”
当人们弄明白怎么回事,焦点问题被一位大个子提出来:“怎么个抬法?多少钱一斤?”
“一分。”
“还不够跑腿的。”
“二分。”
“还不够耽误工夫的。”
“三分。”
“还凑合。走吧伙计们,咱们去吧!”大个子身高嗓门儿也高,一声召唤,十五六条庄稼汉都响应。他们搭好对儿,有拿筐的,有带杠的,雇了辆手扶车,“砰砰砰”,颠着跳着跟他来到海边。到了海边王长发才发现还有位女的,挺高的个儿,大眼睛挺精神,和大个子一副抬杠。
“哟——这么多的海蜇,这么大的海蜇,真喜欢人儿的!”这人说着,两手抱起一个,滑溜溜凉森森的挺舒服!玩弄了一会儿便放回筐里,感觉胳膊和肚皮热辣辣地疼痒,用手一挠,立马浮起一层红斑,疼痛感加重,方知这东西不是胖娃娃,不能随便抱,虽是离了水,但蜇人功能仍存留着。
大个子意识到了这一点,上船拾起捞子给伙计们装,他有劲,握住捞子柄,一捞子撮两三个。他的搭档,那位三十七八岁的俊女人也上船协助,她用捞子撮了一个装筐都很费劲,但她挺机灵,看到船后台有个洗脸盆,拿过来两手握住,往海蜇里用力一摁,一只海蜇滑进盆里,“哗”地倒入抬筐,既灵便又快捷。于是,十四人七抬杠,你来我往,船上的海蜇在很快地减少。
被蜇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墩实汉子,胳膊和肚皮很快红肿起来,并且奇疼奇痒钻心。但他仍坚持着抬,并且和别人一样,溜满一筐,一百五六十斤,一路小跑,但跑着跑着就坐到沙滩上——他坚持不下去了,一脸痛苦。
“你去找医生看看,打个针,是不是过敏?”王长发说。墩实汉子痛苦地蹙着眉:“大、大哥,我、我没带钱。”王长发大票小票掏出一把:“你要多少?”
“先借我二十。”
墩实汉子离去,大个子立马接替了他的抬杠,使抬筐没有减少,只是装筐的力量薄弱了。大伙儿只有自己装,装满再抬走,这样,减少一人并没有影响进度。
“抬完给我们抬,我们那儿还有一船。”有人说。
“我们那儿也有一船!”
“我们那儿有两船!”
“我们……”
王长发的船没抬完,后面就有五六家船等着他们去抬。大个子小声对伙计们说:“后面不能三分了,得五分,你们看见没,哪有抬的?”这事儿真让大个子看准了,船工们捞海蜇累得筋疲力尽,那还有力气再卸船?跟王长发一样,花多少钱也找人卸。大个子他们由三分长到五分,到下半夜,每个人的力气和精神都从肩膀、两脚在沙窝里艰难的跋涉消耗尽,倒在沙滩上仰面朝天,嘴里念叨:“给多少钱也不抬了,累死了!”话刚说完,又有人过来找,大声吆喝,“给你们六分!”
“不抬!”
“七分!”
“不抬!”
“八分!”
亲——娘!他真添,八分,从船上装到筐里,四十米的路程,过完秤倒下,这一斤八分钱就到手了!一趟,五六分钟,十几块钱就到手了!这比种庄稼土里赚钱太快太容易了!“伙计们勒勒裤腰带干吧!这阵儿不挣钱啥时挣钱?挣了钱咱去下饭馆子!”大个子这一鼓动,伙计们又都来了精神,忘记了饥肠辘辘,忘记了一宿的疲劳,迎着东方天际愈来愈亮的晨曦,又奔向另一条负载沉重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