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5年第12期
栏目：关东传奇
洪家大院的四眼狗每天早晨和它的主人一样，总会把洪家窝堡的人吵醒。
洪家的狗是江北曹大眼珠子去年送给洪怀德的。洪怀德喜欢狗，但洪怀德不喜欢咬人的狗。洪怀德的狗养了一茬又一茬，如果咬了人，洪怀德就会把这狗交给后宅院的洪耙子，洪耙子就会把这狗吊在大门柱子上，几袋烟的工夫，全堡子的人都能闻到洪耙子院子里飘出来的烀狗肉的香味。
四眼狗练的是嘴上功夫，每天早晨到晚上，听见风吹草动，它就使劲地嚎。
洪怀德在江南不光是地主，也是一个绅士。江北的地大部分都是他的，他有四座山，十七座桥，一条通往盛京的私家路，铺的是细密的河卵石拌着山岩下的红岩土，夯得很实，百十匹的马队穿过去，不会扬起尘土。他还有两所公益店铺，店铺熬浆子，油炸点心，洪家人吃可以记账。还有两座油坊。
洪怀德不是靠勤劳起家的地主，他是袭承家业。他的爷爷洪丙昭是大清的礼部尚书，也是当年皇帝的宠臣，七十六岁没留在京城却告老还乡，大清帝赐给他的银两足足装了十几马车，并将江南的这块地界由原来的呼兰县六塔州改为丙昭邑。
洪丙昭的儿子洪泉济和孙子洪怀德听从老太爷的家训：守家业，施善德，不称霸。洪泉济守家业守得很好，他没有恶习，不赌不嫖，不喝不抽，却也不怎么勤快。他娶了一个治家有方的老婆洪宋氏，是江北私塾先生宋柯章的老闺女。她写一手好字，也打一手好算盘，洪家的家业在她的操持下，年年盈余。洪泉济虽然没有恶习，却也有几大癖，喜欢钓鱼?听戏?玩马，好在这些癖也破费不了几个银子。后来，洪泉济死在戏园子里，拴在戏园子外的那匹马自己溜达回了洪家窝堡。到了洪怀德掌管家业的时候，他和他的父亲酷似，也娶了一房精明能干的老婆，是泉济药堂的掌柜许齐轩的闺女许小蓟；她虽然识不上多少字，但算盘拨得很灵活，把洪家庞大的家业也管得井井有条。洪怀德也没有恶习，他只喜欢养狗。这嗜好在洪家来说，也算不得大的破费，几垧地的地租就够他玩的了。
洪怀德非常像他的爷爷，喜好读一些杂书，字也写得好；他本来可以进京城做官，当年他爷爷的侍从已经在礼部做了员外郎，当今圣上也知道洪丙昭的大名，可他在翻爷爷告老还乡时带回的书籍时，发现了爷爷的著作，那本书叫《熄仕灯》，开篇云：“仕途无光明，还乡有谐音，炊烟绕我寿，鸡鸣唱草根。”这也是对后人的暗示，洪怀德追求的是“炊烟绕我寿，鸡鸣唱草根”的生活。
洪怀德还有一嗜好，就是喜欢施善。在丙昭邑内，如果他看见穷苦的人家或者是穷苦的人，都去施以小善。他施以小善，无非是一些小袋子的粮米和几两碎银，他动不得大银两，大银两都归许小蓟掌管，这也是他母亲临死前的遗嘱：“洪家家产姓洪，掌管洪家家产的人勿姓洪也。洪家不能休妻，不能纳妾，如续弦可将财产移交儿媳掌管……”
洪怀德整天过着悠闲的日子。
但洪怀德和他的四眼狗一样，也显出了一些无聊。狗的狂吠，其实是在无聊的时候发出的求助的声音。洪怀德在学唱莲花落子的时候，也好像要把心里的什么喊出去。这天早晨他牵着四眼狗走出洪家大院，洪家堡子的人都已经醒了，堡子里的烟囱也冒起了烟。洪怀德走到了后院洪耙子的门口，干咳了两声。一会儿，洪耙子推开了门。洪耙子是洪怀德的本家侄儿，也是洪怀德的侍从。他长得标致，中溜个儿，面皮很白，唇上的胡子很细，翘着，他的嘴唇很薄，说话的语速很快；洪耙子很机灵，只是他的鼻子硕大，还布着血丝，洪家的丫环们有时背地里叫他“洪八戒”，洪家人叫他洪耙子，却还不知道他还有个正名：洪启发。他穿着一身青缎子小褂，脚下穿着一双紫红色的水牛皮鞋，很大。他的青缎子小褂和皮鞋都是洪怀德穿剩下的。
“二叔，您早，喝浆子了吗？”
“没喝，和你一块儿喝去。”
“今儿到哪喝？是到玄凤那儿喝去，还是到十三嫂那儿喝去？”
“到十三嫂那儿喝去。”
洪怀德早晨有喝豆浆的习惯。在堡子东泉济桥头，有两家浆子铺，也都是洪家的产业。玄凤是洪怀德的堂侄女，十三嫂是许小蓟的外甥女。
玄凤和十三嫂的豆浆味道不一样。玄凤的豆浆是甜口，加的是洋白糖；十三嫂的豆浆是香口，不加糖，却是加的茴香粉。玄凤的豆浆铺有点心，十三嫂的豆浆铺没点心，却备了肉酱豆腐干。出入玄凤和十三嫂豆浆铺的人都是洪家的人，喝多少吃多少都不用交银子，只在墙上的桃红板子上打个记号就行，年底的时候，许小蓟要根据板子上记号的数给这两个铺子拨来黄豆和粳米。玄凤和十三嫂也是绕着弯的亲戚，两个铺子处得很和睦。玄凤的豆浆味道好，可她的嘴不甜，人也长得不俊，洪家人到她那儿去的人也不多。十三嫂其实是个南方人，连她的豆浆也是南方的口味。她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却也不见老，脸上一条皱纹也不见，被热豆浆熏得又白又嫩。十三嫂的嘴也甜，洪家上百口人，她又不是洪姓人，却能把这上百口人的辈分记得很清，叔婶爷娘叫得一个脆。洪家人也都喜欢她。
洪怀德和洪耙子进了十三嫂的浆子铺，十三嫂也没有过多的客套，只给洪怀德请了个安，叫了声二叔好，就让两个丫头端来了两碗豆浆和一盘肉酱豆腐干。洪耙子坐在了另一张桌子的边上，丫头只给他上了一碗豆浆。四眼狗也进了浆子铺，被丫头领到后院，那儿也备了一个木槽子，早晨四眼狗也喝豆浆。浆子铺里的人不多，见洪怀德进来，便都匆匆忙忙地喝了浆子离开了。十三嫂坐在洪耙子的对面，说：“昨儿怎么没来？”
洪耙子说：“昨儿和二叔一块去了江北，去看一条叫瓦巴德的狗，是俄国种，很温顺，叫起来的声音也瓮声瓮气的。”
十三嫂说：“江北种牛痘的黄培俭先生有一条好狗，叫大师，长得像牛犊子似的，每天得给它梳头洗脸。它叫起来的声音那个震耳，站在河边叫，水都起波纹。”
洪怀德听见了他们说话，站起来，走到十三嫂跟前：“十三嫂，江北可有这样的神物？今儿可有空带我看看？”
十三嫂说：“不用我带，你过了江北一打听就知道黄培俭。不过，黄培俭是个冷面人，在江北的人性不太好，不与人来往，给人家小嘎栽完花收了银子，连饭都不吃，扭头就走。”
洪耙子说：“我知道，黄培俭认钱不认人。咱给他钱就是了……他啥时候有这叫大师的狗呢？我咋没看见？”
洪怀德说：“算了，人家不卖咱也不去买，那是人家的爱物。”
洪怀德和洪耙子喝完豆浆走出来，被隔壁玄凤浆子铺的丫头叫了去。那丫头很精明，还给洪怀德使了个眼色，洪怀德就回头对洪耙子说：“你把四眼领回去，我到玄凤那儿坐坐。”
洪耙子牵着四眼狗知趣地走了。
洪怀德进了玄凤的浆子铺，就见玄凤坐在靠墙的八仙桌子旁，正在大口地吸烟袋。她也没站起来，只对洪怀德小声地说：“二叔，我只跟你说两句话，哪儿说哪儿了，出了门，就当这两句话没了。”
洪怀德坐在玄凤的对面：“你说吧。”
玄凤压低了声音，把嘴贴到了洪怀德的耳边：“二婶每月的初八，到江北的露水楼，每月都不落。不信你就……”
洪怀德笑了：“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