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微雨过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阳光照射在恒泽老街,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水洼,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李记面店仍旧处于停业状态,厚厚的门板,遮挡着室内的一切,让人无法窥视里面的情形。
这一天的清晨,小希早早起床,特意烧水沐浴了一番。
半躺在浴桶中,小希的身体,被温热的水包围。她微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就像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儿那般,享受着母亲子宫的温暖和来自母体,天然的安全感。
小希一动不动地呆了许久,直到胸腔中感觉到憋闷,呼吸急促,她才慢慢将头从水里抬起。伸手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花,长长舒出一口气。
然而,这一刻,小希的眼中,兀自涌出热乎乎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难以遏制。她跪坐在浴桶中,单薄的肩头猛烈地抖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任凭自己的泪水,无声地在脸上肆虐流淌。
小希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即使是在杨家的那几年,没有了师傅的庇护,她依然坚韧如风中的野草,吹不折,压不弯。眼泪于她来说,是奢侈品,所以,她轻易不会让自己掉下一滴。
可是此时,小希太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自己那曾经萌芽,却又半途夭折的情感;更是为一直一来,全身心信赖,如兄如父的厉潇墨,竟会欺瞒自己;还有那始终没有半点音讯的生身父母,他们又在何处?
小希感到深深的孤单和无助,如果在这个世上,连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傅,都不能信任的话,那么试问,还有谁,可以成为自己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浴桶中水的温度,逐渐退去,直到周身冰冷的感觉传来,小希方如梦初醒般惊起。她细心地擦拭去身体上的水珠,换上精心准备的衣裙,坐到梳妆台前,开始郑重地为自己梳妆打扮。
将近午时,冰儿姑娘在兰姐的陪伴下,来到了李记面店。
会面安排在小希的闺房。厉潇墨引着二人上楼时,阿祺正在苦口婆心地规劝小希。
“小希,你这么急着见面,真的想好了吗?既然已经知道冰儿姑娘就是你娘,以后还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小希斜倚在床头,床前的淡绿色帷幔,高高地挂起,她眼睛盯着帷幔的穗子,淡淡地说道:“早见晚见,有何区别,以前又不是没见过。阿祺,你是不是怕我认了亲娘,离开县城,不舍得我走啊?”
阿祺脸上现出窘迫的表情,咬咬下唇,索性点头道:“小希,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要是走了,我当然舍不得。所以,我宁愿你没有找到亲娘,那样的话,你就会一直留在我和师傅的身边。”
“自私鬼。”小希说完,将身子侧向床里,不再理睬阿祺。
“小希,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觉得这个冰儿姑娘,才是最自私的人。从小没有养育过你,现在,你好端端地长到这么大,她却仗着是你的亲娘,就要把你带走。她也不想想,就凭她那样的身份,除了拖累你之外,还能给你什么?”
阿祺气鼓鼓地说完,走过去拉扯小希,“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啊?”
小希蹭地翻身坐起,直视着阿祺,大声道:“高书祺,你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地损人?我认谁当娘,以后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你是我的朋友,也没有权利对我说三道四。请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小把戏,说到底,你不就是嫌弃我是青楼女子所生。与我交往,污了你们高家的清名,觉得丢人对不对?”
“我……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好吗?干嘛发那么大的火……”
小希抬腿,虚踹了一脚,道:“你给我滚一边去,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副虚伪的嘴脸。”
“小……希……”阿祺一见小希真的动了气,拉着长音叫了一句。刚想再辩白两句,门外脚步声传来,只得闭上了嘴。
门被轻轻地敲响,厉潇墨说道:“小希,我们可以进去吗?”
小希站在床前没动,阿祺疾步上前,拉开了房门,三人相跟着走进了房间。
厉潇墨客气地请冰儿姑娘和兰姐坐下。这才走到小希面前,轻轻揽住她的肩头道:“小希,过来打个招呼吧。”
小希稍显拘谨地款步上前,半蹲着福了一福,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希见过二位姐姐。”
兰姐噗呲一笑,道:“哎呦,我说小希姑娘,见了亲娘,哪有还叫姐姐的道理?”
冰儿姑娘今日穿的很是素气,月白色纱裙,外罩淡青色镂空短衫。一张艳丽无双的脸庞,未施粉黛,却更显得天生丽质,清新脱俗。
她明媚的眼眸,直直地望着小希,片刻,竟有隐约的泪花闪现,粉嫩的朱唇轻启,唤了一声:“筱菡……”
然后,伸出那双白皙的玉手,握住小希垂在身侧的双臂,就往怀里拉。
小希本能地退后一步,甩开对方的示好,冷淡地说道:“请姐姐还是叫我小希,别的名字,我暂时听不习惯。”
冰儿姑娘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中的泪水,却滚滚而出。她一边用丝帕,擦拭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小希,你不愿意与我亲近,我不怪你,这些年,都是我对不住你,亏欠你太多。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来弥补。”
说着,冰儿姑娘从兰姐手里,拿过一个长方形的木箱,箱子很大,看起来沉甸甸的。她双手托住箱子,送到小希面前,柔声道:“这个,是我今日带给你的礼物,也是我这些年积攒的全部家当。小希,请你收下,聊表一些,我心中对你的愧疚之意。”
小希伸手接过,转身放到身旁的方桌上,再次看向冰儿姑娘确认道:“冰姨,这箱东西,确定是……送给我的?”
冰儿姑娘含笑点头。一旁的兰姐也跟着笑道:“看看看,我就说吗,这世上就没有金银攻克不了的堡垒。小希姑娘收了礼物,立马改口,哈哈……”
“兰姐,你就少说两句。”冰儿姑娘娇嗔地说道。
小希可不在意她们两个说的话,得到首肯后,马上用手触碰箱子上的锁扣,就听嘭地一声,锁扣弹开。小希急切地掀开箱盖,登时,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起初,小希以为箱子里装的,不过是金银这些黄白之物,以木箱的大小来看,空间毕竟有限。可眼前看到的却是各种奇珍异宝,怕是随便一件的价值,都足够吃喝几年所用。而且,在木箱的一侧,整齐地码放着大叠的银票,面额都是百两一张。
小希不由倒吸了口气,面露欢喜之色,心中却暗自吃惊不已。师傅和冰儿姑娘联手,为了认下自己这个女儿,不惜下此血本,究竟目的何在?这个问题,越来越令小希感到困惑。
阿祺此时立在厉潇墨身后,他努力探出头,伸长脖子,向箱子里看去。忍不住惊呼出声:“哇,这么多的宝贝,小希你发大财喽。”
小希抬手,啪地一声扣上箱盖,没好气地对阿祺说道:“阿祺,你们高家那么有钱,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怎么像个乡巴佬一样,大惊小怪。”
阿祺委屈地低声道:“我们高家挣下的那点家业,不过维持温饱,离大富大贵,可还差得远呢。”
小希得意地瞟一眼阿祺,将箱子向厉潇墨面前一推,说道:“师傅,这些东西,你先替我保管。我还有些疑问,必须先澄清。本来在澄清这些疑问前,箱子不该留下。可是冰姨和兰姨,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拿着这些贵重的东西,走来走去,终究不太安全,就只好拜托师傅,代为保管。”
厉潇墨微笑着说了一个字:“好。”宠溺地看了小希一眼,抱起箱子出了房间。
这厢冰儿姑娘,拉过小希,抚摸着她的手,语气轻柔地说道:“小希,你心里还有什么疑问,只管说出来。”
兰姐忽然插话道:“小希姑娘,这冰儿姑娘,可是把全部的身家,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可怀疑?试想下,若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谁会这样做?还有,当年生你时,我可是与产婆一起,全程在场,不曾离开半步,所以,我就是最好的人证。”
小希不理兰姐,只对着冰儿姑娘道:“冰姨,关于我的身世,昨晚师傅都详细跟我说过。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只是我认为,光凭那些物证人证,并不足以证明我与你的母女关系。所以,冰姨,我想最后再做一件事,如果结果相符,我便再无异议,以后,我的一切,但凭冰姨安排。”
“好,我答应你。小希,说吧,还要我做什么?”冰儿姑娘更紧地握住小希的手,脸上绽出温柔的笑容。
小希莞尔一笑,清晰而果断地说道:“滴血认亲。”
冰儿姑娘似乎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道:“就依你。”
这时,厉潇墨再次返回房间,正好听到小希说出‘滴血认亲’,这几个字,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平静地上前,说道:“小希,现在就开始验血吗?”
小希环视众人一圈,点头说道:“既然今日大家都在,就不必另择他日,也正好做个见证。”
厉潇墨见众人都无异议,回身对阿祺说道:“阿祺,你到厨房,挑选一只干净没有油污的白瓷碗。盛上半碗清水,端回来。”
阿祺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厨房里整洁干净,是早上厉潇墨刚刚打扫整理过。
阿祺在柜橱上,随手操起一只光亮如新的白瓷碗,快速盛上清水,小心翼翼地端上了楼。
洁白的瓷碗,透明的清水,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悉数摆放到方桌上。
几个人围在桌子前,有种既神圣又忐忑的感觉。小希率先拿起匕首,刀尖对着自己左手的食指,快速地下压。瞬间,淡红色的血珠涌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到碗里。血色氤氲开来,宛如飘曳的一方红色丝绸,逶迤而靡丽。
小希用力按住自己的手指,将匕首递给冰儿姑娘,笑着道:“冰姨,该你了,下刀要快,那样就感觉不到疼。”
冰儿姑娘接过匕首,如青葱般嫩白的十指,微微抖动。犹豫片刻,终于咬紧牙关,猛地一刺,豆大的血珠冒出,颜色却是深深的暗红色,似乎还带着一抹妖娆的紫。
小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里的血液,轻轻笑道:“冰姨不愧是绝色美女,就连血液的颜色,都美得与众不同。”
“小希姑娘慎言,与自己的娘,这样说话,不太合适吧。”兰姐不悦地出声道。
然而此时,八双眼睛同时聚精会神地盯着白瓷碗,无心留意两人的对话。
就见颜色差别分外明显的两种血液,却犹如迷路的孩子般,在水中乱撞。相互冲击,相互渗透,很快,他们仿佛找到了亲人般,慢慢融合在一处。两种颜色的血液,逐渐变成了一种,红得既不耀眼,也不浅淡,而是刚刚好。
“小希,太神奇了,血液真的融在了一起。”阿祺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滴血认亲,一时之间,有些兴奋。
兰姐搂住冰儿姑娘的纤腰,满脸喜色地说道:“恭喜你,冰儿姑娘,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亲生骨肉。我……我这些年,一直在后悔,当初不该做得太绝。还以为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谁知……唉,苍天有眼啊,我心里的内疚,总算可以减轻些……”
兰姐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小希抬眼看向冰儿姑娘,见她也正用欢喜和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于是不再迟疑,一撂裙摆,就地跪下,郑重地行礼道:“女儿筱菡,见过母亲……”
不等小希的头磕下,冰儿姑娘俯身,一把搀起她,搂到怀里,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