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现转机,皇帝调阅被查抄之“国史”手稿,大喊奇书。赞班氏兄弟德才并举,召其入仕。
10.游冶
天色一透亮,洛都的城郊晨雾未散,就展延出麦苗的青绿来。
耿恭竟然在门外坐了一夜。他用手抱住自己,还真有些冷呢。
耿恭猜那屋里的人也是一夜未睡,果然就听见班昭甩手关门的声音,接着穿过院子,推了院门出来,站在耿恭的面前。班昭已换了农家的衣服,耿恭却感到那衣服下的身体在抖,抬头看见班昭泫然若泣。
“我好害怕,二哥是不是真的要回不来了?”
“小昭,你还不知道他。他既然说让咱们在这儿等……”耿恭觉得自己的话很没底气,心里的那点恐惧陡然被点燃,那家伙不会真的出事了吧?他说的自有脱身的办法根本是骗人的?偏偏自己和小昭最是信他。
耿恭有点无措,伸出手,又收了回来,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突然长大的义妹。
突然间耿恭做了个手势,自己伏在地上细听,抬眼与班昭说:“自己人,是玄英来了。”
玄英就是这院子的主人,耿恭的军中下属和死党。不一会儿,班昭就听见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并看见扬起的尘烟。
一骑奔到门前,还是羽林卫的打扮,矫健落马,喊着:“有消息啦!说班大先生和班二先生皆无罪,天子说他们德才并举,要召他们入仕呢!”
或许这结局比班超想的要幸运得多。他推衍了各种结局,最好的可能是自己去死。班超记得在《列子》里,说有个地方天色昏暗,所以居民整日都在睡觉,醒的时光很少,以至于他们认为梦是真的,醒的世界才是虚幻。
班超觉得活着可能是虚幻的,如眼前繁华的洛都、一掷千金的游冶台一般虚幻。
耿恭领着班超在金市里最有名的欢场——游冶台里厮混。
游冶台很大,男人可以在这里获得一切,但最有名的是中心舞台的乐舞。名动洛都的乐师邝达,舞姬青袖,歌姬华鸾,就是这里的头牌。舞台四周垂满丝幔,都是王公贵胄们看表演时,现场买献的。若想看邝达、青袖、华鸾联手,一月未必能碰上一次。那时台前座席早就被贵人们包了。
耿恭倒是迷上了一个新来的舞姬,今天拉履新的班超来捧场。
鼓声密集起来,有人吹着音质奇异的笛子,一个服装有些奇异的舞姬赤着脚,跳上在舞台中央的一个直径三尺的托盘里。
那舞姬戴着薄如蝉翼的面纱,挡住鼻嘴,露出胡人眉目,眼大而深,眸子清蓝。在方寸之地,就舞出惊心动魄来。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细碎的舞步,繁响的脚铃,轻云般慢扭,旋风般疾转……班超看着有些恍惚,觉得这身姿里有七情六欲,山川流水,黑夜白昼……既妖异又庄严,既柔靡又坚韧,牵一发而动全身,竟似一种高明的武功。
班超不觉有些着迷,尤其那双眼,灵动百变,嗔笑无端,但班超却仿佛在其中看见了哀意,在堂皇的欢乐中怅望着家乡。
“她是谁?”班超问耿恭。
“美吧?贵霜人,仙奴。”
“好厉害。”
“等会儿她会下来谢礼。”
“为何谢你?”
“我捧她呀!”耿恭指着,班超才在房梁上垂落的那些罗锦中,看到一条“瘦弱”的绫带悬在其中。
“那是用来上吊的吗?”
耿恭喷出一口酒来:“我没你有钱,你现在可是六百石的兰台令史啦。她新来的,还只会跳胡舞,所以还没大红呢。倒是有些公子来捧她,无非是想睡她,偏这胡姬很硬气,就是不从。那些公子说,你跳舞跳得老子心火都起来了,不能不负责呀。我在旁边看着就按不住了,你想,我们可是五陵侠少呀,上前就把他们打跑了。”
“哦,靠拳头捧啊。”
“现在人们都知道,这胡姬是羽林郎耿爷罩着呢。”
“成了吗?”班超笑着问。
“没有。有时倒也收点我送的钗呀串的,送的铜镜就不收啦。有时玩笑开得狠点,酒能泼在我脸上。”耿恭说得哈哈大笑,全没觉得是什么羞辱。
仙奴换过了汉装,去了面纱,发髻如云,耳有明珠,来到耿恭、班超的席前跪坐,奉上一樽清酒。
“这是我兄弟班爷。”
“班爷好。”仙奴面色冷淡,高鼻深目的轮廓将冷淡扩写成冷漠。
班超长跪起来合袖,说:“仙奴姑娘好。”
那仙奴点头,冷着脸把酒推过来,班超喝了一口,搭一句:“听说姑娘是贵霜人?”
“嗯。”
“如何来到汉地?”
“我生在汉地。”
“我听闻贵霜在绝西之地,姑娘也没去过吧?”
“嗯。”
“可曾想过要回去?”
仙奴抬眼冷冷地看着班超,一脸的干卿何事。班超实在聊不下去,只好将酒饮尽了,欠身道:“有劳姑娘了。”那仙奴起身就走。
班超苦笑:“她怎么这样?”
“她一直这样呀。”
“……”
“你不觉得这样才有意思吗?”耿恭看着那胡姬娉婷的背影,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
去游冶台,是耿恭带着班超;出来闲逛,就是班超带着耿恭胡闹。两人像回到了五陵少年时的跳脱无端。
班超当年在五陵就喜欢捉弄摆摊的算命先生,如今他和耿恭依旧扮作问命的人。
“这位爷气度不凡,家中当有一子一女。”算命先生看着耿恭说。
班超哈哈大笑:“错啦错啦,他已经有四个孩子啦。”
那算命先生面色不变:“当真?”
“当然是真的。”耿恭道。
“命当如此,这位爷或该回去查查,是否家门不幸……”
“我操……”耿恭这就要掀桌子了。
“又错了。”班超拦住耿恭,“我这兄弟其实尚未婚配。”
“我见你们从游冶台出来,世上有些事你们有所结果,却不知晓,也是有的。”
“错了,我这兄弟当年打架,被人一刀伤了下面,挑了一蛋,所以被称作‘孤胆将军’。”
耿恭苦笑,忍住没有抗议。
“二位爷是来消遣小人的吧?”
班超正色道:“先生何以说他有一子一女?”
“当然是通过卜筮。”然后天花乱坠地推衍起来,全不知进了班超的毂中。
这些算命先生无论是卜筮、五行、八字、看相或是测字,班超似乎更加精通,都能一一揭破。
算命的大汗淋漓,班超却指着那卦旗说:“这点道行,还敢写‘鱼又玄嫡传’?”
算命的基本都会承认不曾见过这算命的传奇人物,只是为了生计胡打招牌罢了。
最后班超折了人家的卦旗,大笑而去。
后来无论是东市还是西市,那些算命摊子,一见到这两位瘟神踱来,都急急弃摊躲避。
“你好像很烦那个叫鱼又玄的?”帮忙砸摊子的耿恭憋不住问了。
“我在找这个家伙。”班超的眼睛眯起来。
“他是谁?”
“据说两年前,洛都突然出现了个断命的奇人,每月只在朔望两日断命,每断无有不中。一时声名大噪,还被楚王及各家侯爷供养,被誉为谪仙。朝中大臣及文士,还有不少拜他为师的……只是半年前,此人突然消失,说是去四海云游了。”
“你找他作甚?”
“总觉得,我家的冤案跟这个神神怪怪的家伙有关……”班超踢开脚边的一个石子,在青石路面上,嘀嗒嗒地弹跳,两人又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
“老班,四海之大,这种江湖术士,你到哪儿找去?”耿恭走了几步,看班超还未走远,就对着背影大喊。
班超并不回头,只是扬了扬手:“我自有办法。”
夜晚,才是班超的落寞时刻。
不愿睡去的班超,经常不知该如何自处。
有点怕看书的班超,在兰台要参与整理海量的书籍,有点像苦差。但班超过目不忘的本领发挥出来,那些散乱无序的竹简,班超展开一扫,便知何书何段,片刻就归位重立篇名。兰台内共立十二位兰台令史,班超一下就隐隐坐在了首席。
在兰台,班超从烟波浩渺的书卷里发现了很多自己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前朝遗留的残片断简。班超把它们集到了一间归类为“无名氏”的房间。
入夜的时候,班超常会留在这“无名氏”房间里秉烛夜读。这些遗失的字句,不会带来回忆般的纠缠,或也会入梦,却是梦里的新面孔,让班超觉得噩梦也有那么些新意了。
天亮了,有时会有人悄悄进入“无名氏”房间,看见班超像一条雨中的狗,蜷缩一团在成堆的竹简里睡着。烛泪散尽,更显狼藉,那人正是十二兰台令史的上司——太史令班固,轻叹口气,给班超盖上袍子,悄悄隐去。
11.对镜
这天班超知道自己又在梦里了。
他又看见那些纠缠他的历史上已死去的人,成群结队,浩荡而来。他以前试过战斗,试过辩论,最终都是被吞没而告终。他能看见这些人的命运,那些鲜血背后可怜的一面……
他在逃跑,他不想纠缠。这次竟然不是无处可逃,眼前有一座被雾气笼罩的山崖。他一直往高处爬,爬上断崖,再无人纠缠,却也没有退路,只能继续攀缘……接近绝顶处,云开日现,自己已在云海之上,即使悬在那里,也觉得心神大安。
班超终于登上绝顶,看见一个老者安然而坐,白髯几乎垂地,心里却是认识的,跪下拜倒,问老子,《道德经》真的只有五千言?老子说,多了又怎样?少了又怎样?你们史家专注记言,言出如山。其实言如流水,奔流到海,时有增益,时有流失。
班超再拜,问老子为何要西出岐关?老子说,东极到海,西方却没有尽头,天下之大,远出我们想象,知也无涯……只是上古颛顼帝绝地天通后,你们的视野越发小了,不识天地,天地也视尔等为刍狗……说罢消失不见。
就这样醒来了。不是惊悸而醒,对班超来说这已是难得的好梦。
班超在书堆里捡起他掉落的散简。他在这些散简里辨认出那些通行《道德经》里没有的句子,可以确定,这是前代散失断流的老子之言。
班超枯坐在那儿,内心却畅想不已。自此夜晚更埋在了书堆之中。
不知不觉,班超来到洛都为官已近半年了。
班超依旧常在兰台夜读。夜读也不只是枯坐,班超有时在脑中运思,也会在兰台里踱步。兰台有四座殿,藏着天下收集的书卷还有相关天文地理祭祀的观测工具及礼器。有些已残破和不知功能的物件,都堆在石室。
午夜时,班超一个人在空荡的兰台低回散步,有时会吓到巡夜的卫士。
“是班大人啊,还以为是鬼呢。”一来二去,巡夜的卫士已和班超混熟了,说话也随便起来。
班超道:“不觉得我像刺客?”
“大人说笑了。刺客到兰台来刺谁呢?”那卫士头指着北宫方向,“那边的守备严着呢,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你们遇过鬼吗?”
“不瞒大人,我们巡夜的兄弟,以前时不时会看见些鬼影,追上去又什么都没有。刚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那卫士头谈兴来了,“都说深宫院内多美人的游魂……而且这兰台,藏着那么些老物件,说不定就有成精成怪的,是不是大人?大人整夜在这儿读书,说不定她们就来缠你啦……哈哈……”
班超不以为意,踱回“无名氏”房间,途经大殿时,觉得有些不安,隐约感觉被什么人窥视一般。班超猛地回头,一片漆黑,全无所见。
班超莫名有些紧张,静心感知着那若有若无的探视,突然向右后方的柱子后掠去,喝一声:“出来!”
暗里只能见一更深的影子,盘柱旋转而上。班超跃起去抓,好像触到一柔软之物,却滑腻抓不住,落了下来。抬眼再看,哪里还看得见。班超赶回屋内举了灯火来,抬头见那柱梁高达三丈,影随灯动,空无一物。细想那黑影在柱上盘旋,触手无骨,绝不似人类。常言说人死为鬼,物老成精;精中作祟者为妖,妖中道行尚浅,未能变化人形,面目可憎者为怪。班超心想,这是一个形体变幻无端的精怪吗?
班超对鬼神之事,豁达不起来,好比梦里常被纠缠,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班超开始有点想念妹妹班昭了,她要是在,或许能看见更多的东西;她要是在,自己就不会害怕了。因为妹妹需要保护,自己不能害怕。
这夜过后,班超偶尔还能感到被窥视的感觉,追寻无果后,也和那些卫士一样,渐渐习惯了。班超夜读,或兰台内夜踱时,无聊了还会对着虚空处,说一句,妖先生,别来无恙?
这日午后,蝉声四起,兰台殿内,竹帘半起,光影破碎。
班固、班超两个孪生兄弟对坐,像镜子的两面。
两人面貌一致,气质却截然不同。班固温润如玉,被名士们称为“风神秀彻”,可说是士林中有名的美男子。班超或是长年睡眠不济,神情总有倦意,即使入仕,也是落拓的神情;少年不羁的经历,又让班超的言谈举止上有些棱角毛边,不那么熨帖。
班固道:“得蒙圣恩,我们得以在兰台续写《太史公书》,父亲泉下有知,也将含笑。”
班超道:“你知道的,父亲其实不想我入仕,也不想我入京的。”
“那是父亲的气话,你那些日子也实在荒唐……”
“像劫法场一样荒唐?”
“唉……为兄真的很感激你……”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以前若没那么荒废,学识一定在我之上。如今你又开始用心披览,为兄也很高兴。只是你将自己埋首在上古的残篇断简、诡异传说之中,实在……有违史家传承。”
班超笑笑:“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史家传人。”
“史家立言,首推一个信字,你依凭的尽是缥缈虚诞之残章断句,能有什么建树?”
“立言当然重要,立行更不可废。大哥生性温良,自可效仿颜渊,安贫乐道;我更近乎子路,仗剑而行,大道未必有偏。”
“剑走偏锋才利。落在剑上,怎么都是偏了。”班固摇头。
“就像劫法场一样。”班超盯着哥哥,“当时你在局中,我入局也已无用,我得破局。”
“唉,我说的是读书。”
“读书也一样。我有时觉得,你和父亲都与儒家没什么两样了,还算史家吗?”
“孔子著春秋,一样算是我史家传承。”
“我觉得父亲和你都困在传承与儒家的局里了,而我想破局。”
“如何破局?”
“倒回去看,我史家的前身,本是天官,通星宿天道之变,现在却失落了,给帝王记记信史而已。史家现在的荣耀最高就是助帝王封禅泰山,其实颛顼帝绝地天通前,神山当是昆仑……或许昆仑才是我史家所宗的源头。”
“荒诞不经。”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老子为何西去?他说的牝母、天地根,是不是就是在说昆仑山和西王母?而周穆王也曾西去寻那西王母……”
“够了!”班固喝止,“难怪父亲说你堕了邪路。”
班超苦笑:“那些神奇无解的事,有些也由不得你不信,比如小昭的能力。”
“望气怎么就是无解的了?气运之理内合易经。”
“那为什么她天生就能看见,你我无论怎么修习,也不及她?”
“人各有天赋。”
“天赋天赋,我就想探一探这个‘天’字。或许上古的残片上有些印记。”
“天道已远,庄敬便是;人道在侧,更当躬行。”
“你这不就是儒家话语吗?我史家何在?”
班固沉默良久,叹口气:“算了,不争了。你依然以史家自命,为兄很高兴。最近还睡得好吗?”
“还好吧。”
“那就好。”班固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与兰台这样的文化部门相邻的,也是宫中的文艺单位——乐府。乐府掌管宫中燕乐歌舞,还收集天下的谣谚俚曲。收集谣谚,就是收集四海的民心民意,执政者相信,里面甚至存有神秘的预言和天意。
乐府令下属,分大乐丞与承华丞。大乐丞掌管宗庙雅乐,承华丞就掌管谣谚俚曲的收集和甄别。
这半年来,班超颇花了些工夫与承华丞交往,有时候还会带着班昭。这承华丞极喜欢班昭,因为都是爱音乐之人,常会一起弹弄些新曲新调。
这日有个小俳优悄悄送了一个丝绢来,对班超道:“我家大人说,有了新曲,先一步请班大人鉴赏。”
班超少不得给了点赏钱,回室内展开丝绢,是一首刚从敦煌郡采集来的谣谚。
“好你个鱼又玄,总算让我找到你的踪迹了!”
班超知道要找这种传奇般的术士,最便利的反而是收集天下民歌谣谚、民间传说的乐府,只要这人开始显露“神迹”,难免不在当地谣谚中留下痕迹。所以班超早就委托过承华丞在各地谣谚民歌里留意“鱼又玄”这个名字。
班超把丝绢抓紧,心中不禁疑惑:“你跑到西域绝地的边上,是要干什么呢?”
12.护花
班超和耿恭又去游冶台看胡姬仙奴跳舞了。
仙奴终究没有大红成为行首和花魁。因为她那不亲近人的脾气,还有身边的保护者除了羽林郎耿爷,还多了位想必也有点身份的班爷。
在游冶台的人眼里,这位班爷的风姿文秀,不是耿爷这样的磊落武人可比,但对于声色,好像不以为意,台里千樽美酒,万盏华灯,灯下美人无数,班爷却常在歌舞中睡着。
班超只小酣一会儿,就被耿恭推醒了,因为仙奴上台了。
仙奴如今已不经常跳舞了,因为太惹人,多表演西域幻术——有些像变戏法。今天仙奴表演了新的绝活。
仙奴还是穿着西域的衣饰,提一个口袋放在她以前跳舞的托盘上,自己盘坐在一边,横一支短笛在吹。笛声迂回曲折,摇曳不已,但见那口袋开始蠕动起来,内有活物。有见多识广者喊,里面有蛇!
众人才知是久闻大名的西域舞蛇术。仙奴的身体随旋律脉动,腰肢如水。那口袋也扭动如浪,袋口摇曳着立了起来。抖动中,“蛇”头终于钻出来,全场惊呼,那不是蛇,竟是一段绳子,如蛇一般地起舞。那段绳子,在笛声里缓缓昂首,扶摇向上,渐渐竖起一丈多高……像是再也攀爬不动,笛声催促,绳子原地颤动不已……全场鸦雀无声,都陷入绳子与笛声的挣扎,心如猫抓,暗暗使力……笛声越来越细,像是气尽,破音一出,戛然而停。那段绳索一下没了生命,空中跌落下来。轰的一声,大家都嗟叹出来,片刻后欢叫如雷。
“好!”有一个声音高叫,“舞城侯买献彩锦十匹!”
十匹晃眼的彩锦从梁上纷纷垂落下来,几乎拖在地上。
“你看人家。”班超捅捅耿恭。耿恭发现四周也有些熟客把眼光转到自己身上,随即望向二楼的包厢。
仙奴不为所动,将绳子收入袋子,就要转身下台,有一妇人急拉住她耳语。仙奴也望向那间包厢,不及换衣,就被带上去答谢了。
耿恭从众多眼光中看出不怀好意来,但他总不能阻止别人正常的买献打赏。只是这舞城侯前一阵听说还在争那青袖,今日竟为个胡姬阔绰出手了。
“其实我觉得这胡姬才是游冶台最好看的!舞城侯有眼光。”看客们开始议论了。
“你看看她,会胡人的妖术,谁敢上身?”
“要的就是这妖!”有人痴痴地笑。
“那姓耿的,平时那么霸道,今天要吃瘪了吧?”
“听说,争花魁青袖,舞城侯输给了安丰侯的公子,看着这是要来泻火的。”
“嘿嘿,不知那妖姬吃不吃得住……”
“欸?堂堂侯爷怎么会争不过一个侯府的公子?”
“因为安丰侯姓窦啊!虽然都是侯爷,都是国戚,也有亲疏呀。”
“安丰侯还是当今大司徒,他家的公子,舞城侯也惹不起。”
……
大家都看着的那个二楼包厢,帘帷忽然被掀开。但见仙奴翻出栏杆,脚踩着一点外檐,单手抓住栏柱,斜身悬外,挂在那里。
大堂里的人一片惊呼。
仙奴回脸:“侯爷不要逼我。”
栏杆前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华服男子,胡子修得极讲究,也算得上相貌堂堂。
“看,这便是舞城侯啦。”楼下的人交头接耳。
耿恭推开人群,来到仙奴悬挂的下首,张开双臂。
那舞城侯不以为意,对仙奴说:“你若不喜欢这里,可跟我回家。”
“我喜欢这里,我是不喜欢你。”仙奴的声音刚好能让下边的人听到。
舞城侯眼神阴鸷起来:“那你喜欢谁呀?”
仙奴在人们的头顶,遥遥指向班超:“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班超还盘在席上,一脸的倦意,有些愕然。
耿恭还张着手,愣了一下,大赞道:“有眼光啊!”毫不尴尬。
舞城侯看着班超,摇头对仙奴道:“凌大家刚才说了,你还没有过恩客。”
“心有所属,请侯爷成全。”
舞城侯内心早已暴怒起来,输了青袖之争已经极为窝火,今日前来散心,见胡姬极美,便大笔买献,有心将她捧为不输于青袖的烟花行首,或能争回些面子。谁知在包厢内出五十金求欢,竟然被拒,刚想用强,这胡姬就挂在外面了……
舞城侯有心羞辱仙奴,站在栏边向班超招手。班超只好起身,众人纷纷让开。
班超来到楼下,仰面看着悬挂的仙奴,仙奴却不看他。
“我又不要你的心。我要人。”舞城侯对着栏外的仙奴冷笑,“你且看看这小白脸敢要你吗?”于是凭栏对着楼下的班超喊:“这位公子,我出一百金,你把这胡姬让给我如何?”
话音刚落,就有随从抬了一百金出来,放到班超的脚下。
一百金在洛都的富户眼里,也算得上巨款了。前朝文豪司马相如向武帝献赋两篇,名动天下,得赏也是一百金。舞城侯今日如此“报复性”砸钱,也是要在游冶台挺住面子。
班超站在那里低头叹气,环顾了一圈,抬头说:“你让我很为难啊!”
舞城侯笑:“怎么说?”
“我要是拿了这一百金走,就像个大浑蛋。”班超苦笑,“我要是不拿黄金,还跟你说,我跟这姑娘不熟,你随便。岂不像个胆小鬼?”
“那你可得想好了。”
班超腾身一跃,在空中就一把抓住了舞城侯的胸襟。
舞城侯只觉天旋地转,清醒过来发现班超也一只手抓着栏杆,悬身在外,跟胡姬一个姿势,只是另一只手摇摇晃晃地吊着自己。舞城侯大叫起来,看见自己的帽子跌了下去,头发也散了。那年轻人斜长的眼睛看着自己,淡淡地笑,让舞城侯有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
这一变化,迅疾无匹,全场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先清醒的是耿恭,嘴里惋惜地骂了一声,心道这老班就是比我狠啊!两人都有官身,真要打了舞城侯,就是犯上。自己还在衡量怎么揍几个对方的家奴,把事搞乱,老班直接把舞城侯抓在空中,要吊打了。帅,太他妈帅了。
舞城侯的家奴随从们,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境。他们有人喊“放手”,有人喊“别放手”,有人喊“揍他”,有人喊“别碰他”,乱作一团。最后都跑到下面准备接住自己的主子。
班超随手一扔,舞城侯飞出四丈多远,下面的家奴潮水般地涌过去承接……班超揽住仙奴的腰,脚尖一蹬,斜斜飞出,扎破一个窗户,不见了。
舞城侯披头散发地在家奴身上翻滚而起,厉声喝着:“抓住他!杀了他!”
众家奴滚滚而出。
班超带着仙奴在闹市中闪避奔逃,后面有人驾着马车追逐。
班超也没想到舞城侯的家奴肆无忌惮到闹市纵车的地步,一下金市里被冲撞得货物乱飞,人哭马叫,混乱不堪。
忽见一人跃出将一木棍插入马车奔行的轮辐中,马车瞬间倾覆,马匹翻滚,轮轴轩轼破碎一地。
那人大笑跑来,正是耿恭。
“你还来做什么?不怕断了军籍?不怕你的哥哥们揍你个半死?”班超边跑边喊。
“后悔呀,竟然让你先出手啦。”耿恭道。
“跟我来。”仙奴带着班超和耿恭钻进了小巷。班超发现仙奴提裙奔跑起来,速度一点也不逊色于自己和耿恭,身形舒展,像一只矫健美艳的母豹。
洛都里无小户,多是深宅大院,官宦府邸。所以小巷里没多少门户,尽是两面高墙,夹着窄窄的通道。
三人转了几转,竟然进了一个死胡同。
家奴们一下涌了过来,手里都抄着家伙。
仙奴不动声色,从袋子里拿出表演的绳子,往高处一扔,绳子迎风抖直,如一支棍子搭在墙边。仙奴就从“棍子”上攀缘而上,到了墙顶。
班超和耿恭看得目瞪口呆,用手碰了碰绳子,果然硬如竹竿。“太神啦!”耿恭往手上吐口唾沫,一攀而上,那绳子突然软了,垂落下来,跌作一堆。
耿恭也落了下来,惊异地抬头看着墙头上的仙奴。仙奴一改她往日的冷脸,对二人笑颜如花,招了招手,转身跳入了墙内。
“唉,她……”
“叫什么,咱们被这妖妮子耍了。”班超开始撸胳膊上的袖子。看见围过来的家奴身后,舞城侯瞪着阴鸷的眼,出现了。
“也好,痛痛快快地一路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