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氏长子班固不忍亡父受私写国史之污名,替父顶罪。次子班超策马进京,计谋代兄长受过。
5.梦遇
班超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没办法醒过来。
他在梦里看见了十二三岁的自己,执一支巨笔,笔杆竟似铁制的,在一支细小的竹简上书写。
四周堆满了如山的各色竹简。
一只手突然去抽那支巨笔。孩子的手纹丝不动,继续书写。
“秉笔就是执心!”一个声音道,“写就是立!立一家之言。”
孩子写着写着,发现字迹变红,在竹简上殷红一片,细看笔尖里竟滴出血来。孩子悚然站起……发现所有的竹简都渗出血,很多血,汇聚起来,到处都是……“血!血!”那孩子喊。
“汝心不正!”那威严的声音说。
血流化作一条血龙,将孩子卷起,直到半空。孩子惊呼着,却看见另一个自己——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还在原地危坐,秉笔而书……
梦里的班超好像听见了奔马的蹄声,以及马被勒缰立起的嘶鸣,陡然从灵堂的蒲团上惊醒,坐直了身子。他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了。
父亲刚刚身故,班超一身孝服,看见一个远去洛阳报丧的族人冲进了灵堂,对着自己喊“班二先生”。
班超卸了麻衣孝装,在灵前行跪拜大礼,叩头九次,一丝不苟。
素衣的班昭进来:“大哥还没有赶回来?”
“大哥在洛都被执了。”班超站起身来说,“有人举报父亲私写国史,伪造图谶。大哥可能是不想父亲声名蒙羞,顶了罪,说皆是他一人所写。”
“那大哥他……”
“不日就要问斩了。我这就赶往洛都。”
“我这就……”
“你陪着母亲。”班超按住妹妹的肩,携剑而去。
班超驱马疾驰,隐隐听见另一骑在身后赶来,叹了口气,慢了马速,追上来的果然是素衣风帽的班昭。
“我这一去,未必回得来。”
“我知道。”班昭面色潮红,咬着嘴唇,“可是二哥,从小到大,你干的那些冒险事,可曾甩得掉我?”
班昭一脸的决绝,叫班超看着心疼,这么些年,他好像从来没忍心拒绝过妹妹。
“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眼泪一下涌满了班昭的眼眶,“反正你做什么我做什么。”
班超在马上倾身,用手抹掉妹妹的眼泪,嘴里喝一声:“驾!”纵马蹿了出去。
二骑不再停留,穿华阴,过潼关,至洛都郊外时已是暗夜。
兄妹俩的马蹄声在夜色里格外清亮。
虽是星月微明,但驰道入眼只是一条前伸的深灰色的绸带,或许是疲惫的缘故,班超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没了重量,随着这连绵起伏的绸带在低飞,那种快意,甚至希望前路没有尽头。
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陡然在前路出现,班超大喝一声:“小昭勒马!”两匹马发出嘶鸣,踉跄地冲出驰道,班超一下滚落马,拉住了妹妹的马缰。
班超这才看清自己差点撞上的是一辆暗夜无灯的马车,但那马车的马却惊了,带着车厢颠簸着冲出路外。班超跳上马刚想去追,只见车夫跃下车来,扯住车辕回拽,眼见那两匹惊马空自奔腾,尘土飞扬,却前进不得,渐渐平息下来。
班超兄妹相顾骇然,世上竟有如此神力的奇人!只是无暇旁顾,班超抱拳说一声:“告罪了,不曾有事吧?”便要催马赶路。车夫一下跃到马前,森然道:“惊扰了我家主人,还想走吗?”
马夫的声音有种沙哑中的尖锐,虽看不清面目,也知道年纪不小,身形甚高,却精瘦如鹤,浑不似有那样惊人的力量。
车帘揭开一角,伸出个书童的脸:“主人说无妨,由他们去。”
车夫叹气:“主人还是醒了。”
班昭忽地跳下马来,跪在路的一边伏低行礼:“惊扰到贵人,还望贵人海涵一二。”声音怯生生的,语调却是温婉柔和。班超面色一变,下马也跪在一旁。
车里传出一个声音:“你却知道我是贵人?女孩子夤夜疾奔,必是急事吧?”
“要赶去洛都。”
“城门早关了,前面就是桑林,夜里老有些游侠游女在那里玩闹,不妨一起去看看,等天亮一起进城吧。”
班超兄妹随着马车,沿着官道一路行来,道旁的旷野逐渐被开垦过的田地代替。弯月下,一片片农田阡陌相连,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已经秋收,农田旁堆着高高的麦秸堆,夜风拂来,飘散出暖意的麦香。
隐隐能看见远处城墙连绵的黑影,想必洛都就在几里之外。
几乎所有的城郊,都会遍植桑榆,桑林的深处会有桑台。桑台是前代求雨的地方,日常便是城里人郊游的所在,就像孔子说的,在河里洗完澡,在桑台上跳舞吹风,最后一路唱着歌回家(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据说,前代人会在固定的日子,来桑林里淫奔野合。
如今洛都时有宵禁,桑林仍是一些浪荡子和夜行旅人欢聚夜游的地方。
桑林外,马车就停了。林间透出几点火光,阵阵乐曲伴随着笑声传来。走到桑林深处,看见隐隐的高台,台边的空地上生着一堆篝火,周围聚集着数十名男女。有的博戏,有的持笙吹奏,唱着下里巴人的歌谣,还有些少年男女在篝火旁欢笑起舞,眉目生情。
班氏兄妹和马车一行的三人,去火的外围坐了,班超借着火光才看清那主人是个四十岁左右,面目俊朗的男子,神情恬淡,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而那马夫和书童时刻伴在左右,恨不得夹着主人走。
火的近前,一名游女席地而坐,身前放着一张大琴,长近丈许,琴弦密集。抚琴的女子双袖挽在臂间,露出雪藕般的手臂,双臂起落间,仰俯生姿,玉指在弦上飞快弹过,弦音错落,流淌如水。
“那是五十弦的大瑟,竟然能有人在这里弹,也不知他们怎么搬来的。”班昭附耳跟班超说。自己也拿出箫来,幽幽吹起,和了进去。丝管低鸣间,曲调中多了一丝悲意。一时间悲凉之气遍布林间。班超拔出剑来,弹剑而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何时归……”
林中有些许男儿附和,起舞的男女已经散开,桑林中只剩下箫瑟和鸣以及班超慷慨苍凉的悲歌。歌声三叠,竟有人在林中暗泣。
那主人叹口气:“何故唱这丧歌?”
“本就身在先父的丧期,且世事难测,谁又知道明日的生死呢。”班超道。
“你兄妹一看就是不俗之人,何必说这些衰迈之言?”
“先生不知,我经年被噩梦所缠,睡眠从不得安稳,为此患了头风,一旦发作,头疼欲裂,几无生趣。”
“倒是同病相怜,我近期睡难安寝,只有在行驶的车内才能稍稍入睡。所以我常会夜里乘车在郊外转到天亮,不想今日就遇见了你们。”
“那打扰先生清梦了。”
“其实也睡不安稳,睡时总陷入同一迷梦,颇为难解。”那主人摇了摇头,转向班超,“可否讲讲你的噩梦?”
“从小先父训我读咏六艺、诸子、诗赋,后来又杂之术数、方技,都能过目不忘。可怕的就是这不忘。我能记得四岁后的每一天,能一天天地数到现在……记得哪一天念了哪一段书,先父读到哪一句时,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喷嚏……那时先父极看重我……”班超眼神在火光里迷离起来,“十四岁那年,我好像忽然懂了——以前只是记得,但不懂——在梦里那些书里的字会动,书里的人都活过来,每天读的每个字、每个人……像一支看不到边的军队……我能看见他们一张张不同的脸……他们像缠住了我一样……其实他们很可怜。”班超闭上了眼,“先父说我心念不纯,才性不正,才会梦见那些污血……从此我都不敢睡长觉。”
“我二哥几乎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睡着,站着也能睡,但都不敢睡长……”班昭插嘴道。
“自此我不爱读书了,先父也不再喜欢我啦。打过我,关过我……呵斥说,无论噩梦,还是头风,都是思虑郁结所致,不去想它便是了。可是如何能放下?我也试过静坐,练气,练剑……没有用!那些噩梦缠上我了。”班超苦笑着,“让先生见笑了。”
“还有这样的事?记得每一天?”那主人想了想,摇摇头,“比起你我好多了。我近来一入睡,都会梦到一高大的金色巨人,从空中飞来,落在我家的房顶上。很大,很高,头上还有一圈白光。我总觉得房子会被他压垮……在家里就更睡不了了。夜夜做同一个梦……我觉得必有蹊跷,难道有人用谶纬咒我吗?”
“那是仙人。”班昭忽然从一旁出声。
那主人转过头来:“何出此言?”
“先生头上之气清贵至极,之上萦着一丝金岚,当是仙人的气晕。”
“你?会望气?”那主人惊奇地盯着班昭。
班超笑道:“舍妹天生就会望气,百不错一。”
“会是哪位仙人?”
“我也不知,”班昭摇头,“完全看不出来,但……金配西方,当是从西方而来。”
那主人面色一变:“西方主刑杀,可会是……”
“不是的不是的,”班昭连连摆手,“是西边的西边,更远的,应是极尊贵的仙人。我也只能看出这些了,但肯定是好事。”
那主人沉思一会儿,淡然一笑:“那好,姑且信你。”然后从身上摘下一枚玉佩来,赠予班昭,“姑娘这番话,让我心情大好。天也快亮了,我们就此别过。”
“与先生一见倾心,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在下扶风平陵……”班超站起来拱手。
“何必呢,”那主人摆手拦住班超的话,“君子倾盖而谈,各奔东西,你我都被梦所扰,你叫我迷梦先生,我叫你噩梦兄,岂不更有意思?”说罢带着两个随从飘然而去。
6.法场
午时。
洛都雍门瓮城,空地上有一行刑台。
对看惯了杀人场面的洛阳百姓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只是刑场要比以往壮观,人也多了些。
将被行刑的班固穿着白衣。从高台上望去,看到人群里挤满了来自太学院的白衣士子,默然席地而坐,许多是他的同学和朋友。他们渴望做最后一次努力,向监斩官请愿。班固抬头看了看太阳,披散的头发里露出了一张被洛都士林誉为“风神秀彻”的脸。
台下竟有人喝彩,许多百姓甚至女子都是来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及美男子。喝彩完,就是惋惜的啧啧声,这样的人间雏凤,一个智慧美好的头脸,就要与身体分离了。
本来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作为一代大儒的父亲被免官后余荫逐渐散尽,他十七岁就来到了洛都的太学,乍现出自己的光芒。
班固被誉为京师“五雀”之一。三年前,突现祥瑞,有五色雀群,举于皇宫之上。皇帝命百官献《神雀赋》,天下响应,结果皇帝披阅后说,众赋皆是瓦砾,唯有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恰如金玉。当时班固才二十岁,又与同为“五雀”之一的傅毅是同学少年,并称为太学“双星”。
去年,班固又作《两都赋》,海内传抄,被誉为大赋第一,人称班“两都”,风头无两。
班固并没有戴枷上镣,也没有身着囚服,仍穿着太学士子般的素色袍子,只是材质变成了孝服麻衣罢了。作为太学的名士,班固临刑前得到了应有的优待和尊重。
班固看着日影正中,觉得时间不多了,对着台下静坐的同学们恭敬地抱拳,一丝不苟地行了躬身的君子之礼。太学的白衣秀士们纷纷起身,肃穆地还礼。
监斩官在监斩台上,看着都为之动容。突然就见到秀士们与警戒线上的士兵有些冲突。接着就有人报告,说有士子要给死囚班固敬酒。
“他自有他的断头酒喝,何须你们来敬?”士兵们只能拦阻。
“断头酒是断头酒,送行酒是送行酒!”有人喊。
监斩官叫人去说,可放一个士子代表,去刑台上敬酒。
一白衣士子被放入警戒线,捧一盏酒拾阶而上,爬上了刑台。
班固看清来人,个头高瘦,面有微须,正是太学里性情最激扬的学兄王充,肃然拱手:“多谢王兄,你我素来不合,不想今日是王兄不怕牵连,来给小弟送行。”
王充将酒呈上,班固接了酒,忍不住向士子的队伍张望了几眼。
“你是在找与你素来交好的傅毅吗?我叫过他,看来是没来。”王充苦笑着,“你我是学问之争,本无其他。君之一去,如庄周失惠施,匠斤失郢人。”
班固仰头喝了:“有众位相送,不虚此生。”
王充回头看那白衣一片淡笑:“太学三千学子,敢来的不过三百。如果有千人请愿,未必不能逼着临刑复奏,重审案情。”
“本朝从无此先例……”
“孟坚,”王充忽然叫了班固的字,“此情此景,何不作诗?”班固还未做反应,王充对着台下喊,“拿琴来!班‘两都’要作诗了!”
监斩官本也是太学出身,也有惜才之念,知道这班固要作绝命诗了,或许这诗也将和《两都赋》一般,名传不朽。吩咐人将那台上的王充拉下,允许一个抱琴的士子送琴上台。
监斩官看那送琴的士子身材弱小,抱着的乐器就显得很大,是一把筑琴。筑琴有十三弦,似筝,但有一伸出琴把,操琴者需站立,一手扶之,一手以竹尺击弦,声调苍凉。
那送琴的士子也如王充一般,与班固低语几句,被士兵拉下台去。
班固似乎情绪开始波动,击筑长歌: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
太仓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
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
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歌声苍凉,那些士子闻歌,有人羞愧低头,有人面带不忿,那白衣队伍开始隐隐涌动。
监斩官细听之下,知道此诗借史抒怀,说的是前朝的故事:文帝时,一代名医淳于意获罪,被判肉刑(割鼻、砍手或剁足)。淳于意无子,只有五个女儿,淳于缇萦是最小的女儿,跟在囚车后奔跑哭泣。淳于意怒骂:“生儿不生男,终究是无用啊!”缇萦听后伤心欲绝,在长安街头哀唱诗经《鸡鸣》与《晨风》,名动一时,于是上书自请做官奴,免父亲的刑罚。文帝悲悯缇萦的心意,自此废除了残忍的肉刑。
监斩官不解,诗中确有临刑的幽愤,但为什么要唱那个叫“缇萦”的女子?最后一句“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不是在笑话那些来送他的白衣士子吗?说你们百多大好男儿,还不如个女孩有用。难怪他们会惭愧或愤怒。不对,这班固不是要煽动士子们闹事吧?
监斩官隐隐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午时三刻已到!”一个声音喊。
监斩官如释重负般地扔下了令牌。
班固自行走到了头砧前,跪下将脸伏在砧板上,面色平静:“父亲,孩儿随即就来了。”
断魂鼓一通敲得密集起来。刽子手横了刀,喷了一口酒。
刀高举。
鼓声骤停。
刀开始落……
一声箭鸣,刀插落在地上,噔的一声,刽子手的一只手被钉在旗杆上,箭羽颤晃不已。
全场静穆。
所有人像被魇住一般,都呆呆地看着那支箭羽,直到其不再颤动。
忽然,所有的太学院士子站起冲向行刑台,王充高喊着:“恳请复奏!”场面一下乱起来。士兵还在面朝刑台发呆,哪还围拢得住,白衣士子们一下就漫到了刑台下,纷纷冲上台,转眼间,刑台上白茫茫一片,站满了太学生。
台下的太学生还在往上涌,台上已经挤挤挨挨,都在叫嚷着那句“恳请复奏”。
监斩官心道,有预谋的!这是要闹法场!
监斩官急急叫人去搬巡防营的人,自己则带着兵士冲过来,将刑台包围了,将台上的士子与台下的士子隔离开。
小小的刑台上站了五六十个太学生,把班固围在了里面,而被隔离在外的两百多太学生还在冲击着台下兵士围拢的包围圈,也应和台上的一起喊:“恳请复奏!恳请复奏!”
监斩官在台下对着台上的士子们喊:“你们是未来的国之栋梁,难道不通礼法吗?我对你们已经很礼待了。”转头对士兵说:“把他们给我一个个拉下来,注意不要伤人。”
有士子喊:“班固是我们太学院的麒麟之才,你们诛杀国士,必蒙百世污名……”
士子和兵士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撕扯和打斗,其实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学生借着高台之势在蹬踹要爬上来的兵士,免不了被人抓了脚,拉了下来,摔在地上,于是在地上喊:“打人啦!”场面一下混乱不堪。
参与监斩的,还有一位严副将,他本就是守雍门的,算是在场最高的军事长官了,从听到箭响,他就知道出大事了。
那是雕羽箭,听声音就知道,是汉军装备的制式箭。大汉不禁刀枪,却禁盾甲和弓弩。因为后者才是真正的军事战备。私藏盾甲弓弩,等同谋逆。所以他第一个反应,是他布在瓮城上的五十名士兵,有人参与了闹法场,射了一箭。
严副将冲上了瓮城城墙,高喝:“谁射的箭?举报者有赏!”
士子们和兵士们对刑台的争夺并没有结束。
士兵们不敢直接打人,只能制服,偏偏士子们又来抢夺,一百士兵对付三百士子,又束手束脚,投鼠忌器,明显占不到分毫便宜。一边丢盔卸甲,一边裂袍散发,打得不可开交。
一阵马蹄爆响,原来是巡防营的援兵来了,两百骑兵甚是粗蛮,穿过城门,一下就冲散了看热闹的百姓,然后向外围冲击刑台的两百多士子碾轧过来。士子们被马势所慑,纷纷散开,有躲闪不及的,摔倒在地,被自己人踩踏了几脚。一时哭叫声四起。
马队一往无前,眼看就要冲断太学生的白衣屏障,突然有一白衣士子,挡在马队的最前方,凝然不动。马势很急,几乎撞在那士子身上时,领队的骑士才紧拉缰绳,那马被拉得双蹄腾起,立在半空一声嘶鸣,几乎挂着那士子的衣衫,落下蹄来。
那领队的北屯司马,拍拍马鬃,低头恶声喝道:“你不要命啦!”
士子面不改色:“太学院王充,要过去,便从王充身上踏过去。”
两人对视,王充丝毫不退。
那北屯司马叹口气,拉马向右闪避。王充却跟上一步挡在马前。北屯司马向左再避,王充侧步又挡,生生把这支马队逼停下来。
冲散的士子,又跑回来了几十位,站在王充的身后,像一排雕像,对峙着巡防营。
7.白狼烟
严副将和几名心腹,迅速查找了城墙上有瞄准角度的几个暗角,发现没有藏人。又一一对城上的守兵做了询问,甚至查了箭匣里的箭数,查不出是谁射的箭。有几名士兵说,他们听见箭是从他们头上射来的。严副将一脸狐疑,难道从城外墙下抛射的?旋即否定了这个荒诞的假设,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难不成真是天上射来的?
严副将惊疑不定,正好低头看见瓮城里冲进了巡防营的骑兵。虽有几十个不要命的士子拦阻了马队,但大部分士子散在了一边,围攻刑台的那群兵士压力大减,终于将台上的士子拉下来了一半……几乎都是扛下来的,那些士子在兵士肩上还在叫骂不休。
局势眼看就要控制住了。
突然,刑台上剩下的二三十名士子的脚下,陡然腾起一股白烟,瞬间浓重起来,一下将刑台包裹住,让人视线受阻,那台上的士子慌乱起来,呛得咳声四起,有人喊:“着火啦!”
副将在城上看得大惊,这烟他认得,这是白狼烟!
狼烟是战备物资,点烽火的引子。《守哨志》记载,古之烽火用狼粪,烟浓而直,风吹不散。据说是因为狼的肠子是直的。然狼粪稀少,储之不易,如今烽火多烧柴薪,往里投一枚狼粪,依旧有效。传说狼中寿者,毛色变白,其狼粪之烟,也色白,烧一枚,而烟腾十里……白狼烟是狼烟中的极品,极为稀少,多用于极重要的军事要塞或守备之地,今天却在这里出现了……
这是军事行动?副将惶惑起来,突然念头一闪,不好!是巡防营!巡防营中的人要劫法场!这副将也有监斩之责,于是大喝一声:“所有人,拔刀!与我冲下去!”
巡防营的北屯司马,也被那白狼烟震惊了。
怎么会有白狼烟?这是第一级的军事信号,是在召集谁?紧接着北屯司马就看见那瓮城上的副将带领五十多个拔刀兵士冲下来,心里一紧,喝令属下,全部拔刀,锵的一声,马队散开,结为战阵。
严副将一见巡防营做出战斗阵型,心下更加笃定,这巡防营要劫法场了。喝令包围刑台的一百名兵士别再跟士子们拉扯了,全部拔刀,挡住巡防营。
一时间,几百道刀锋映着寒光,相互对指,一触即发。夹在其间的士子们被这阵势吓蒙了,本来以为当兵的不敢对自己如何,现在却全部拔刀,面目狰狞。
严副将高喊:“太学生们,刀剑无眼!赶快散了!”
王充看了看局势险恶,叹口气,对着有些狼狈的士子们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面有污色,衣衫撕破,甚至披头散发、带点血迹的白衣士子,相互搀扶着退出瓮城。
待到太学生们退尽,两队军人再没有忌讳,才真正摆开了架势。严副将牢牢盯着北屯司马,森然道:“你跑来作甚?”
监斩官不识那白狼烟的窍要,陡然见到两军对垒,有些摸不着头脑,冲到两军之间,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严副将不为所动,继续盯着对方:“大人,这巡防营怕是要来劫法场。”
“胡说!”监斩官挡在严副将的刀前,“巡防营是我叫来的,来援助你赶散这帮太学生!”
“大人,”严副将指着台上弥漫的白烟,“这可是军中的白狼烟……那帮太学生不可能有。”
那北屯司马已然明白过来,叫马队的人先收了刀,自己跳下马来,向监斩官见礼。
“不错,突然见到白狼烟,又见到严将军拔刀相向,我还以为是出现了兵乱。”北屯司马抬头看那白烟早已升腾到高空,“只怕不一会儿,就近的朱爵司马和玄武司马,都会派兵过来。”
“这帮太学生竟然放了狼烟?”监斩官回头看那台上白烟渐散,突然大叫一声,“坏了!这帮胆大包天的,只怕已将死囚劫走啦!”
刑台上的白烟逐渐暗淡,冲上台的监斩官、严副将、北屯司马,看见空荡荡的刑台上,那斩首的砧案边,趴伏着一人。
早有兵士将那人架起来,将乱发拨开,一看那脸,不是班固还有谁?
监斩官兀自不放心,又叫廷尉狱的随员来验证,说确是班固,才放下心来。
监斩官舒了一口气,叫人去拔了箭,救那挂着手很久的刽子手下来,转头向严副将问:“抓到射箭的人了吗?”
严副将面带惭愧:“不曾抓到。刚才查了城上的士兵,都说没看见谁射箭。见鬼了,难不成是天外射来的?”
北屯司马则在查看刑台上一尾踏碎了的筑琴,几缕白烟兀自从琴里飘出。北屯司马破开筑琴,果然看见一团已经烧尽的狼粪灰烬。
“果然是这帮太学生搞鬼。”监斩官心道。
瓮城里又传来马蹄声和嘶鸣,果真有别处司马见到狼烟,来探查了。
监斩官在台上四顾,瓮城里除了各路军人,再无一个士子和百姓,满地都是人群四散时,丢弃的狼藉。
班固被架在身后,像没事人一样,抬起脸来,眯眼看着日光,嘴角翘起来,对着监斩官笑道:“大人,午时三刻早过,按礼法,不能再行刑了。”
监斩官有点气急败坏,猛地回首:“就是杀了你又如何?”
“刑杀乃至阴之事,当在至阳之时,方不至于我的魂魄萦绕着你们不散。”班固突然改变了声音,戏谑地翻起了白眼,“拿……我……的……命……来。”
“让你多活一天又如何?”监斩官摇了摇头,心下却雪亮,这帮太学生并不真的敢劫法场,但却通过一系列的闹事,争取多了一天的时间。按汉律,死囚临刑前,如有两千石以上官员(相当于丞相或大将军)为其复奏喊冤,或可发回重审。太学生们多有荫庇,不少家世堂皇,他们可能会为这班固奔走,劝长辈惜才。但是,不会有人出来复奏的。监斩官深知这大案是皇帝亲定的,而且事关谶纬谋逆,朝中不会有大员这时跳出来触这个霉头的。
“来人,将此犯收监。”监斩官叹息道。
“慢着,我要复奏。”
“你的案子是皇上定的,如何复奏?”
“我要向皇上复奏。”
监斩官叹口气:“班先生,我知道你才纵一方,但你想必也知道我大汉律法,只有官身在两千石以上的罪员,才可临刑复奏。你有何资格呢?”
班固举起一枚玉佩来:“大人,你可认得此物?”
监斩官接在手里细看,凤形佩,面色有变,狐疑地看着班固。
洛都里的皇城极大,占据了洛阳的大部分。皇宫分为南、北两宫,南大北小,传说最早是秦时吕不韦建的格局,隐藏一个“吕”字。两宫之间架有三道廊桥,犹如空中飞龙。有诗云:“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巍峨壮丽,难以言表。
南宫是皇帝躬政的所在,国之中枢机构,也在其中。层层叠叠的宫殿间,门廊复道直通宣德殿,每隔十步站一执戟卫士,侧立两厢。那监斩官捧着玉佩在层层门第间疾走,最后将玉佩递在内史的手上。
玉佩最终拿在了皇帝手里,皇帝转过脸来,相貌俊朗,正是昨日夜游郊外的马车主人。
皇帝一脸疑惑,这玉佩是他夜间赠予那对兄妹的。
班固本是太学院的骄子,入狱都不须戴刑具。此次入宫倒是戴了枷,一路引到宣德殿前。
班固抬眼看见殿前立着一匹铜马,与真马一般大小,神骏非凡,据说是天下相马的标准。班固跪在殿下,静等听宣。
皇帝却自行来到殿外,细看那班固:“真的是你!”越想越惊,“你……你是妖人吗?”
8.千里马
一辆马车驶出洛都城门。
车厢的窗帘被里面的人撩开,露出一张观望的脸,正是女扮男装,扮作太学院白衣士子、头戴高冠的班昭。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昏迷的人。
车越驶越远,赶车的人摘了斗笠,却是耿恭。
皇宫内,皇帝虽惊却不惧,指着跪在地上的人:“你到底是谁?”
“草民班超,敢为家兄班固一辩!”
“班超?昨日是你吗?”
“是。”
“那天牢里私写国史、伪造图谶的……”
“是家兄班固,只是今日草民在法场上将他劫了,换了我来。”
“你胡说!”一边的监斩官怒斥,转向皇帝,“启禀皇上,他就是班固,法场也未曾遭劫。”
“我与家兄是孪生兄弟,混在太学士子之中,冲上了刑台,换了家兄的衣服。所以大人也未必看得出来。”
“你……你……”监斩官惊极而惧,跪了下来,颤声道:“皇上……是有太学院的士子在法场请愿,造成了些混乱,但……”
皇帝挥手让监斩官噤声,自己绕了跪在地上的班超一圈:“孪生兄弟?有意思,你要抗辩什么?”
“家兄既没有私写国史,更没有伪造图谶。”
“皇上,私写的国史已被查抄,证据确凿呀!”监斩官奏道。
皇帝看着班超道:“你说说看。”
“我班氏与前朝的太史公司马氏一样,本是史官世家。史官世代相传,竹帛长存,记功司过,得失一朝,荣辱千载。如今大汉中兴,家父秉先祖之志,愿续太史公书,彰显汉魂,敬献皇上,只可惜未完身故,家兄有意续写,如今却无辜卷入图谶大案……请皇上明察!自古屠戮史官者,皆落下污名……”
“胡说!”那监斩官急道,“你家算什么史官!史官得朝廷任命。那逆犯苏朗,确是招认他伪造谶纬国运,是受你班家的指使。”
“那是苏朗的诬告!草民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监斩官怒道:“逆贼苏朗已被正法,你却来说这种便宜话!”
“啊?正法了?草民不知。”班超叩首谢罪,“草民昨夜才从扶风赶来,不知状况,只知道苏朗的确曾是家父的学生。但有人仗剑杀人,不能怪罪铸剑之人啊!”
“皇上,我们抄了班固的住处,确有许多有关图谶预言的书籍。”
“皇上明鉴,史官的渊源本是殷商的天官,所以占星、望气、图谶,本就是我班家的家学。家兄精研图谶,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倒是情绪稳定,饶有兴致地捋着胡子:“所以你妹妹会望气!想不到班彪一代大儒,身上却有史官的家世。你说那国史是你父亲写的?”
“是。”
“那班固怎么说是他写的?”
“家兄不想家父身遭污名。”
“倒是个孝子。”皇帝抚玩着那枚玉佩,“倒是你,短短一个上午,就串联人手,劫了朕的法场;利用了律法和朕的玉佩来廷上复奏……环环相扣,好算计呀。”
“草民伏法。”班超戴枷伏地。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草民也不敢笃定,只是舍妹说,皇上头上的气韵呈华盖的形状,或是传说中的天子气。”
“就凭你妹妹的一句话?万一不是朕呢?”
“那我也换出了家兄,代他身死而已。”班超惨笑,“我兄弟二人若必死一个的话,家父想必也会希望家兄独活。”
“你既然能乘乱劫了法场,直接远走高飞,不是两兄弟都可保全吗?”
“那我班家只能世代蒙受污名,到山林野处去偷生苟活。大丈夫不为也。”班超再次叩首,“而且草民坚信皇上的圣明。”
“你倒是个敢谋敢断又敢当的。”皇帝感叹起来,“来人,先去了他的枷。”
紧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轻声提醒:“皇上,怕是不妥。”班超偷眼看去,认出正是昨夜马车上那个书童。
皇帝不以为意,叫卸了枷的班超站起来,走到铜马前,抚着马背说:“你知道这马的来历吗?”
班超恭着身:“草民有所耳闻,这是千里马,天下相马,以此为模范。是前朝名将马援,也是家父的故友,征交趾时集当地铜鼓浇铸而成,敬献给先帝的。”
“果然是博闻强记,过目成诵。”皇帝拍着铜马的脖子,“先帝第一次见到马援时,当时公孙述在成都称帝,而马援与公孙述很有交情。先帝问,你遨游在二帝之间,是不是觉得游刃有余?马援说,我和那公孙述自小就十分交好,可是我到成都,他戒备森严,见一面都难。而陛下丝毫不加防范,怎知我不是刺客呢?先帝笑说,但刺无妨。马援跪下说,当今天下,君选臣,臣亦择君。今天我找到气度非凡的明主了。”
班超伏地三叩不起,直说:“草民不敢当。”
“真当自己是千里马啦?”皇帝笑道,“我知道你身俱武功,但也知道你心怀赤诚,来为父兄抗辩。但你毕竟违了汉律。来人,将这班超收监,细审待判。”
班超,以及监斩官,都已被带下。皇帝还在铜马前,正视着马的口鼻,喃喃地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何在?又在马身上拾一枚落叶在鼻尖嗅着,转头问小太监:“朕刚才的那番话如何?”
小太监道:“皇上太帅了,洞察人心,言清意远。那班超在地上都哭了。”
“是吗?”
“是呀,皇上真是明君风范!”
“朕是问那班超哭了吗?”
“哭了。”
“真的?”
“真的。”
“你这小孩子……说起来,那对兄妹与朕分离,到午时,不过三个时辰,就成了这反转大事,很不错……去,叫人把那抄禁的国史稿拿来,朕要看看。”
先帝光武是开国的君主,马上征讨四方,挨过民间的日子,对皇帝的影响却不是什么御下平衡的心机术,反而更多的是为人的英豪之气。所以皇帝倒是真的欣赏班固、班超这种敢舍命的家伙,不然他也不会老做出半夜偷偷溜出去的行为。
皇帝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满意,觉得真要是让史家记了今天的言行,定让后世觉得极有风范。
由于最近为梦境所扰,皇帝总疑心是有人施法诅咒,谶纬作乱。所以凡是跟谶纬相关的案子都被重判了,比如前面的苏朗案。只是昨晚被班昭说迷梦是吉兆,心情纾解不少,今日得知这女孩仅通过望气就能判定自己是天子,心里更加信了。既然不是妖人作梗,就觉得私写国史不是什么大事。
洛都内,多是官宦富豪所住,百姓则散住城外。离城十余里,有一村庄,庄尾有一独院,门口青石踏脚上坐着打扮像农户的耿恭。
耿家世代军功,作为幼子的耿恭,父母早亡,几乎是被兄嫂带大。耿恭的叔伯长兄几乎都在军中为将,所以他十七岁便从了军,异禀的骑射,迅速出头,如今是洛都禁军中的羽林郎。
把刽子手的手掌钉在旗杆上,自然是耿恭的手笔。本来和班超、班昭几年未见,一见面就拉他干这等劫法场的刺激事,内心倒也快活,仿佛又回到当年三人笑傲五陵的侠少年代。
耿恭军中历练数年,又是洛都的地头蛇,早将诸细节推衍细密。让一个军中死党腾出藏女人的郊外小院,现在院里拴着马,车厢也侧立在院中央,鬼知道耿恭是怎么把它弄进来的。
谁都知道耿恭有双鬼耳,能蒙眼听声射箭,十不错一。现在无须成心,隔着院子就听见屋里的那对兄妹在争吵。
耿恭觉得小昭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好看得让自己有点不自在。他觉得小昭也是有趣,夜里竟然把自己的大哥绑在了床上,怕他出来坏事。
听见那班固说:“你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班昭道:“我也不清楚,但我信二哥。”
“这等同谋逆!”
“哦。”
“他现在很危险你知道吗?”
“那是你不了解二哥的本领。”
“就是些打杀的本领!他去外边逞凶斗狠,怎么偏偏你也……”
“你会的,我和二哥未必不会。我们会的,你就差远了。”
“你们会些什么?”
“大哥,我其实……十二岁就杀过人了。那天……还为此作了诗。”
“你……你一个女孩子……”
耿恭倚在柴门边,看着不错的月色,几乎要笑出声来。
北宫的宣明殿里,夜灯高挑。
皇帝调了被查抄的“国史”手稿来看,发现竟有竹简几百捆,展卷细读,不觉看了一夜。直觉得文气见识直追前朝的太史公司马迁,大喊奇书。
皇帝对班固的才华还是有所耳闻的,班固与傅毅并称太学院的双星,以辞赋名动洛都。今日读史读得心潮澎湃,皇帝真觉得本朝就该有文章巨手书写自己的故事了。
既然天色已亮,皇帝索性直接洗漱,不待上朝就下了诏书,赦免班氏兄弟,封班固为真正的史官——太史令,续写这篇未完的国史。
至于班超,皇帝想了想,暂封为兰台令史吧,携掌兰台,也就是国家图书馆,协助其兄收集史料。
“这个家伙,”皇帝在上朝的路上还在想,“那三个时辰都干吗了?”
9.三个时辰
班超告别了那神秘的“迷梦先生”,已是东方既白。班超知道自己只有三个时辰了,与班昭到林外骑了马向洛都的开阳门驰去。
洛阳的城墙巍峨古旧,墙缝里会长出枝丫,吐露几片嫩绿的叶子来。一群人堵在城门口在等城门开,班超闻到一股炭灰的味道,混杂着早上特有的凛冽空气。
“二哥。”班昭拉住班超的胳膊,声音怯怯的。
班超回过脸来,看见妹妹那双绒绒的眼,白汽从说话的颤抖的唇里吐出来。
“那个人,真的可能是天子……”
步广里和永和里是洛都官宦的住宅区,倒不是什么高宅大院,只是为了上朝方便的住处。真正舒服的所在倒可能是邙山边的别业。
班超兄妹入城后直奔步广里。从开阳门到步广里,大道直通,连弯都不需拐一下,但距离却不短。入城后的大道虽可以骑马,却不能疾驰,班超兄妹心急如焚,却只能催马小跑。
入了步广里,来到一家门前,班超就急急地叩动门环,班昭在一旁牵着马,抬头看见门檐上悬着一只斗大的灯笼,上书一个“耿”字。
“真是好久没见恭哥了。”班昭心里想着那少年英侠,斜挎长弓的样子,“他说他的命整个都是我的。”
班昭听见门开的吱扭声,有个老人在和二哥说话。
“您找小少爷呀?他平时回来得不多,都住在羽林营里。”
“那……羽林营在何处?”
“羽林营就在上东门外北面的保驾庄。不过,就是去羽林营也未必找得到他,碰到宿卫时,他就在宫里当值……”
那老人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马蹄的碎响,再一看,眼前已经没人了。
保驾庄是禁军羽林卫的驻扎之地,正好在谷门与上东门之间,入城便是永安宫,是皇城里最神秘的所在,传说里面有皇城最大的武库和粮仓。永安宫相邻的都是北宫,正是皇家生活的后宫,也是羽林要当值宿卫的地方。
军队一天的作息,并不以粗放的十二时辰来划分,更流行三十二时制。平旦(6:00—6:45)即起,日出(6:45—7:30)晨训,二干(7:30—8:15)赴值……
耿恭一身戎装,骑着栗色白缨的高马,银盔上插立着三支白羽,一看就是羽林郎,统着一百羽林卫,出了校场,就要进城换防。
羽林卫是禁军中的精英,鲜衣怒马,多有世家子弟。所以进城一路,常有百姓的小孩沿路追跑,发出艳羡的呼叫,更有城外的少女熟妇对着这些白羽少年指指点点。
有人竟然向为首的耿恭扔花,被耿恭用长枪在空中挑了,一看是一把刚开的淡白梨花。四周有路人在喝彩,耿恭也不把花摘下,任其在枪尖上挂着,像一团白缨。
忽然耿恭的耳朵动了,那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箫声,那曲调,让他仿佛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坐在高高的白杨树上……
耿恭拉停了马,跟身边的副手,也是位羽林郎,说:“你继续带队去换防,我要回营去老头那请假了。”
那副手一脸狐疑:“老头是不会准的吧?”
“那就由他扣饷!”耿恭纵马逆队而行。
副手在身后喊:“留心惹一屁股棍子!”
“没办法!”耿恭回头,却把那枪尖的花凑在鼻前,“有人来要我的命了。”
班超出了上东门,没向北去保驾庄,而是向南,又奔向了开阳门方向。
沿着外城墙的护城河,倒是有很多百姓刚刚支起的摊子和棚架,对他们来说,一天的生计刚刚开始。但一匹快马疾奔而过,甚至带翻了摊子,一路都有人急急闪避,却发现并不是官家的驿马,纷纷指着那已远去的影子大骂。
班超在赶去太学村。
班超已打听过了,在他入城的开阳门前那道洛河的对面,就是太学院,及三千学子所住的太学村。
早食(8:15—9:00)正是吃早饭的时候,王充刚刚吃完,正要去太学院,突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孟坚?”
那人领口里露出白麻衣,分明还戴着孝,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我是班超。”
王充把班超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了门窗。
堂前拉开一帷帐,里面竟立着班彪的灵牌。王充把班超扶在灵牌边,自己跪在牌前三拜,班超也跪下还礼。
“不能在老师柩前伺候,已然痛心,如今孟坚又……”王充还跪在地上。
“我就是为此来的。”班超扶起了王充。
“我也正打算回院里召集同学们去送送孟坚。”
“我要带他走。”
“我知道,总要将尸骨带回到老师身边。”
“我带的是活人。”班超的神色淡淡的,却不可置疑。
食时(9:00—9:45)。
洛河边有一小坡,坡上有一草亭,可俯瞰洛河烟波。
亭内只立着班超和王充两人。
“这案子很蹊跷。”王充看着对岸的城墙,倒映在水里。有白鸥划过。
“我并不清楚详情,只说是有人告发,说班家伪造图谶,私写国史。”
“你知道苏朗吧?”
“记得,以前和你一起,跟着先父学习。”
“苏朗半个月前已被处斩了,罪名就是伪造图谶。问题是他是在两个月前自首的,拿出了许多怪诞图册,净是荒唐之言,却说是由老师所授,最后还告发了私写国史的事情。”
“以前对他的印象,还是很……温恭的。”班超回溯着五年前的记忆,有关苏朗的画面和言语,一章章地打开……记忆如洪水般袭来,头的一侧,开始隐隐作痛。
“在洛都,我和苏朗还多有交往,只是在一年前,他拜了一个术士为师后,就日渐疯癫了。我是向来反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王充无奈地摇头。
“术士?”
“倒有些名气,叫鱼又玄。”
“就没人查他?”
“据说廷尉府是想问询他的,但江湖术士,游历无端,早已不知所终。”
“必须与这苏朗案切割清楚才行。”
“谈何容易?孟坚也曾抗辩,但此案定性为谋逆,大了可以灭族,所以他索性都一个人扛了,保老师清名及班氏一家的性命。我本对他颇多看法,但这种风骨,我是极敬佩的。”
班超手里抚着那枚“迷梦先生”所赠的凤形佩:“所以一定要把他带回去。”抬眼看见洛河的浮桥上,跑来两骑,一看身形就知道,一个是妹妹小昭,另一个,当是他那个三年未见的游侠兄弟了。
食坐(9:45—10:30)。
草亭里盘坐着四人,地上由耿恭用石子和草枝摆了个简易沙盘。耿恭毕竟是最了解雍门瓮城形势的。
班超对王充拱手:“到时就请仲任大哥,带着士子们闹起来,冲到刑台上。”
“这个好办。”王充笑得豪迈。
“事情不管成与不成,最后你作为带头的鼓动者,只怕以后再也不能进入仕途了。”班超道。
“那又何妨。”王充道,“只是我有个问题,我可以说服同学们去请愿,去闹,但却不敢说是去劫法场,等他们上了台去挡了视线,你们动手时,他们看清了多半会四散。这毕竟是断了前程的大罪。”
“我有办法让他们上了台,却不知我们干了什么,最后你们也好撇清。”耿恭掏出一块酒杯大小的白色硬块。
班昭好奇地接了过来,皱眉道:“这是什么?”
“一坨屎!”
班昭啊的一声尖叫,有个东西飞出了亭外,一个人影也跟着飞出来,嘴里叫:“这可是好东西!”
日未中(10:30—11:15)。
由王充说动的太学生们,纷纷租了牛车,过洛河进城,横穿街市,慢慢聚向雍门。
雍门瓮城里的刑台,以及对面的监斩台,已然搭好。
刽子手老邓,先一步来了刑台,这将是他斩首的第九十六人。这行的规矩是,砍到九十九个,必须收手。老话说,百人屠是要断子绝孙的。
老邓带了两壶酒,一壶是用来喝的,暖自己的心血。另一壶只怕不好喝,只是用来喷刀的。这壶酒老邓早上才调好,要在清酒中滴入童子尿、乌鸦血、黄牛乳,还有薤草上的晨露。师父说,这样的酒喷在刀上,砍人才不会沾染怨气。
日中(11:15—12:00)。
廷尉狱在南宫的西侧,开了狱门,走出一队兵士,簇拥着监斩官。后面慢慢拉出一辆囚车来。
囚车内坐着一个衣袍白净的青年,披着发,闭着眼,浑然没个游街的样子。
孩子中有顽皮的,想像往常一样,往囚车里扔石头,刚扬起手,就被路边的大人们夺了。
廷尉府离雍门不远,没多久,队伍就慢慢走进了瓮城……
日失(12:00—12:45)。
班固有些诧异,来到刑台上给他敬酒的竟是王充。王充大自己五岁,说起来算自己的师兄。只是这人脾气固执,爱诋毁谶纬玄学和绚烂辞章,在太学里隐隐成了反对自己的一方领袖。
王充突然喊,拿琴来!班“两都”要作诗了!班固心中苦笑,现在哪还有诗情?却见一个瘦弱的白衣士子抱筑琴上来,视线一下就虚了……那是妹妹小昭呀。
班固接了琴,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送你走。”
“老二呢?”
“二哥说,他要做更重要的事。”班昭低声说罢,忍住没有掉泪,转头下了刑台。
击筑声在背后响起,班固高唱起来。
只有班昭一个人听懂了,那是大哥唱给她的。大哥唱的是《咏史》,最后说“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是向她托付那未完的《续太史公书》。意思是男人完不成的事,只能交给你了。果然,大哥和父亲一样,眼里没有二哥。
一箭西来。
场面乱了,班昭混在太学生群里,和一样扮作白衣士子、贴了胡子的班超冲上了刑台。
班昭击碎了她留下的筑琴,里面的白狼烟腾起,瞬间眯了台上众人的眼。
台上的士子慌乱起来,免不得相互推搡起来。班超早潜在班固身后,一掌切在班固的后颈上……
狼烟淡些的时候,班昭已经托着已被换了衣衫的昏迷班固,乘着两军对峙时,跟着有些仓皇的太学生们,退出了瓮城。
城门口早停有一架马车,一个戴斗笠的车夫,抱着一捆毯子,扔在驾车的位置上,里面裹着一张弓。
马车接了两个相互搀扶的白衣士子,溜溜达达地出城了。
班昭在车厢里感受着木轮在青石路面上的碰撞,一手抱着昏迷的大哥,一手撩开了窗帘,看见城门缓缓落在身后。
关上窗帘的瞬间,扫了一眼门口聚集的看热闹的人群,恍惚间看见有一双眼睛看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睛不是普通人的眼睛,眼神里刻满怨毒和冷漠……班昭更在意的不仅是眼神,而是此人头上那一丝黑线般的气运,给她强烈的不安,甚至有熟悉感。
班昭再次撩开窗帘,望向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想捕捉那双眼睛,还有那丝恼人的气岚,但毫无踪迹。如果那人知道自己的注视被发现了,转身躲避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丝气运也消失了。只在窗帘的开合之间,此人一定还在人群里,但那细如丝线的气运不可能消散呀?除非人死了。班昭一时不解,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