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安然认识林未汀的时候年纪尚小,但在钢琴方面的天赋已经开始展露头角。他被父亲带着多次出入一些青少年的比赛,凭借他优越的天赋,竟然斩获不少桂冠。而后,他的父亲听说位于星城的钢琴家陈飞扬非常出名,其人座下弟子各个不俗,并且每一位都能考入世界著名的音乐学院。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蓝安然便被父亲带到了那位钢琴家的面前。
等他们去过之后才知道,那位钢琴家染上恶疾,身体不好,早就不收徒弟了。但是蓝安然的父亲求了很久,钢琴家终于首肯,让蓝安然弹奏一曲。
蓝安然也没辜负这次机会,居然用一首气势恢宏的《出埃及记》将陈飞扬所征服。蓝安然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表现力,着实难得。
于是男生便寄住在陈飞扬家中学琴。陈飞扬向蓝安然介绍了林未汀。蓝安然以为林未汀也是来学琴的,心下忍不住把她当对手比较。哪知接触过一段时日之后他才发现,林未汀并不是来学琴的,她平日里无所事事,只是监督陈飞扬按时吃药。无聊的时候,她会拉上一段大提琴。
而且女生拉大提琴也不正经。她的大多数演奏都是属于玩票兴致,更多时候演奏的也不是古典音乐,而是一些他没听过的曲子。
蓝安然性格孤僻,但平日里却总爱装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他虽然觉得林未汀拉的曲子很好听,但又不好意思当面去说点什么。只能自己听过一遍之后,借用自己超强的记忆能力复制下来,再用钢琴弹奏一遍,来引起林未汀的注意。
一次两次不行,蓝安然就弹个三次四次。时间久了,林未汀自然注意到他了。
她比蓝安然坦率,不摆架子,就是有点臭脸。有一次蓝安然发现林未汀正在听他弹奏,小男生故意耍了个心眼,弹错了几个音符。
果然,林未汀眉头一皱,说了一句:“你弹错了。”
就是这样,蓝安然如愿以偿和林未汀说上了话。
虽然蓝安然性格不好,但林未汀比他大上几岁,自然不会计较小孩子的把戏。而且蓝安然莫名有些依赖林未汀。
在林未汀的带领下,两人“玩”了几天音乐。林未汀喜欢爵士乐,经常拉着蓝安然合奏一切很有趣的曲子。蓝安然觉得新鲜好玩,一时间也学了不少曲子。
两人玩得很开心,蓝安然从没弹过这么有趣的曲子,蓝安然第一次觉得音乐也是能够吸引自己的。
陈飞扬也觉得这样的消遣娱乐不错,便也没阻止。
这时,蓝安然的父亲来星城探望蓝安然,顺便接他回家住了几天。等到蓝安然再来陈家的时候,林未汀发现他脸上有伤。
接着,林未汀检查了他的手臂,发现蓝安然手臂上也有伤。不仅仅是手臂,甚至连后背都有。瘀痕累累的青紫伤痕在蓝安然的皮肤上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
林未汀质问蓝安然是怎么回事,他半天不吭声。最后林未汀作势要去找他的父亲,蓝安然惶恐不安,这才透露了实情。
但是这次他回家后,父亲问他学了什么曲子。蓝安然老实弹奏了一遍,最后忍不住弹了几首流行歌曲改编的曲目。蓝父刚刚听完,就突然生气了。
他大声质问蓝安然在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曲子,蓝安然不说,蓝父便毒打了他一顿。
蓝安然的父亲从小待蓝安然非常严厉。自从发现他的天赋之后,一直让他学习和演奏高难度的曲目。他父亲的想法很简单,蓝安然的演奏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天花乱坠的高超技巧就可以了。催人泪下的事情交给别人,蓝安然只需要成为一台演奏机器就好。
而蓝安然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反抗的下场就是挨打。他的父亲已经打走了他的母亲,现在便轮到他了。
听到这里,林未汀相当生气。她拽上蓝安然就要去找他的爸爸理论。蓝安然平日里的骄傲也变成了惊慌。他哭着求林未汀不要去,因为这样他的父亲只会更生气。
面对蓝安然的恳求,林未汀也没有动摇自己的想法。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蓝安然母亲消息,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动了她的母亲回来。
林未汀带上蓝安然去验伤,蓝安然不肯。于是林未汀便说了那番让蓝安然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
“你自己都不想自救,就别指望别人可以救你了。”
蓝安然纠结许久后,还是听从了林未汀的话。还好最后结果是好的,蓝安然的父母终于成功离婚,母亲带着蓝安然前往国外居住生活。
临走之前,蓝安然最舍不得的人便是陈飞扬和林未汀。他对林未汀说:“即使我以后变得有名了,我也只做你一个人的钢琴伴奏。所以,你绝对不要忘了我啊!”
哪知事到如今,林未汀还是忘了他,而且忘得一干二净。虽然她也有苦衷,可是蓝安然还是很不高兴。
等蓝安然说完,林未汀马上询问:“那陈飞扬还在星城吗?”
蓝安然摇头:“陈老师去年去世了。”
林未汀一颗昂扬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问了一句:“陈老师还有亲眷吗?”
“没有,他无亲无故。当时只有你在他身边照顾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和年龄之外,其余的同样一无所知。”
林未汀抱着脑袋想,心里还在思索那些没头没尾的线索。不过想到后来,她突然觉得原来的自己还挺强势的,不晓得如果原来的自己遇到庄遇,两个人会撞出怎么样的火花。
想到这里,本来闷闷不乐的她突然笑了出来。两个男生一脸莫名地看向她,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庄遇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算什么,苦中作乐吗?”
“我无数次遇到这种事情了,要是心态再不好点,早就被我自己的处境给逼死了。毕竟我已经捡回了一条命,还有林叔叔这么好的人愿意收养我。后来又遇到了那些朋友,我有什么不能开心的?”林未汀反问。
她这么一笑,坐在一边的蓝安然倒是看出了几分属于曾经的林未汀的风采。
“不过他说你原来喜欢爵士?真的看不出来。”庄遇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的音乐风格那么学院派,那么注重形式,不像是特别有个人风格的人啊?”
“哪有,未汀的音乐可迷人了!”
蓝安然不服,他站起身,立刻拽过林未汀和庄遇往不远处的钢琴走去。他坐在琴凳上,揭开琴盖,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未汀,说:“未汀,这是你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话音落下,男生将手轻轻搁在琴键上,弹奏了一首(蓝色狂想曲)。
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林未汀心头一动。她的鼻子忍不住一酸,像是想起了什么。
上次听到蓝安然演奏的时候,庄遇并没觉得他的音乐有多动人。但是这次听到他的乐曲,庄遇这才知道眼前的男生果然厉害。他的音符像是活的,跳跃却不突兀,仿佛拥有满满的生命力,听起来确实有十七岁的活力和自信。
很有趣的曲子,很生动的演绎。
等蓝安然弹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林未汀,问:“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林未汀缓慢而沉重地点头:“格什温的代表作,将交响乐和爵士乐结合起来。为了体现戏剧性,乐曲中大量运用小号。当时我为了除掉曲子里的小号又不减少风味,还想了很久该怎么改编。而且我隐约记得,我找了好几个人和我合作这首曲子都不行。只有你,我一教就会,而且技巧部分处理得非常完美。”
在林未汀模糊的记忆里,她只知道对方好像是个少年。而且小男生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所以她坏心眼地叫他小安子,想打压打压他那种气焰嚣张的势头。
她抚着额头,感情复杂地问了一句:“所以,你就是小安子对吗?”
说来还真是好笑,她记不住人脸,居然记住了音乐。最扯的是,当蓝色狂想曲的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便回忆起了当时自己一边拉琴一边改编曲子的模样。
蓝安然的脸上露出了隐隐的兴奋,他一把抓住了林未汀的手:“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忘记我的,我就知道!”
他的兴奋没有感染林未汀半分,女生深深叹气:“可是就知道这种信息,也没什么用啊。”
“有用有用,未汀,明天晚上你来我的独奏会上做神秘嘉宾吧?我们再合奏一次蓝色狂想曲。而且独奏会结束之后还有记者专访。要是你和我一起登上新闻,说不定认得你的人就会找来了呢?”
蓝安然越说越兴奋,他拉着林未汀的手摇个不停:“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啊!”
在一边久未出声的庄遇冷眼旁观。他心里虽然觉得蓝安然的想法是个好主意,但是看着两人握得紧紧的双手,他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这画面,真是太刺眼了。庄遇心想。
虽然这是个好主意,但林未汀仍旧摇了摇头:“你的独奏会流程早就排号,突然因为我的原因加上个节目,有点不符合规矩。谢谢你。”
林未汀诚挚谢过,蓝安然面露沮丧。他小声嘟囔:“我只是想帮你。”
“以前我也有刊登过报纸寻人,一连打了一周的广告,也没有任何消息。倒是接到了一大堆骗子的电话。虽然我很想恢复记忆,但也不想再给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了。我会自己努力的,你的好意,我记住了。”林未汀很认真地说。
蓝安然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走到一边拿起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林未汀。他指着画册其中一页给林未汀看:“你当年说过,很想要一把好的大提琴。前两天我来港城,发现拍卖会上有一把提琴待拍。而且它的拥有者曾经是柯密叶,就是那个很出名的德裔大提琴家。后来这把琴辗转流落到收藏家手里,现在拿出来拍卖了。看到拍卖画册的时候,我就在猜你会不会来。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我真的遇到你了。”
画册上的大提琴泛着古意的光泽,林未汀只消看上一眼,就觉得这把琴确实不错。虽然她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直觉。但她就是对这把名叫Lizzy
Abelard的琴心存好感。
反正说不上什么借口的时候,统统将这种莫名的感觉归为缘分就好了。
系出名门的Lizzy
Abelard真的很漂亮,连庄遇都有点动心了。不过林未汀还是摇了摇头:“喜欢是喜欢,看看就够了。”
“你不想要吗?我可以送给你。”
蓝安然的口气一派自然,好像这起拍价十几万港币的大提琴好像是挥之即来的玩意。站在一边的庄遇忍不住皱了眉头,他不喜欢蓝安然的口吻。
林未汀摇了摇头:“不用了。看看就好,不是所有的东西我都想占为己有的。”
蓝安然有些气馁地哦了一声。他今天本来就是冲着那台大提琴去的,哪知半路遇到了自己惦念很久的人。结果他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想要那台大提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她了。
“虽然不想要,但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看到蓝安然面露不悦,林未汀也猜到了原因。她想了想,决定还是邀请他再去展厅。
蓝安然又重新高兴了起来。
林未汀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蓝安然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单纯,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一行三人重新回到展厅,这次蓝安然看在林未汀的面子上没有将庄遇扔下,而是颇为“大度”地让他上了保姆车。
说真的,在遇到蓝安然之前,庄遇一直都挺唯我独尊的。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为了林未汀让他吃瘪,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坐在车上的时候,庄遇想了很久。
其实他很明白藏在心底那隐隐的悸动是什么。但他就是不肯承认也不敢细想,其实他是喜欢林未汀的。
喜欢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但是喜欢林未汀,就很新鲜了。
在庄遇的印象里,他喜欢的女生只有一种类型,就是像曾璇那样的,外表出众,实力出众,备受追捧。
他就喜欢被人注视,所以女朋友也要找能够吸引目光的。
但是林未汀便不同了。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在林未汀身上考虑过“喜欢”这个词。
林未汀对他而言是保镖,是一双手,是她的朋友。可是这些身份,跟恋人都隔得太过遥远。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喜欢上林未汀。再说了,那次亲吻对他来说不过也是个意外,可是现在想起来的时候,庄遇却觉得莫名心虚。
真的只是意外吗?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他到底是从那一刻开始对林未汀产生除了朋友之外的好感呢?
是看到她对自己投来不知所措的目光?
是他出声维护林未汀时她那双含泪的眼睛?
是林未汀缩在被子里痛苦皱眉的模样?
……
仔细想来,他居然有这么多的机会喜欢上她,而且每一样都和她的大提琴技艺无关。
庄遇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无关风花雪月,无关特长技艺。所有的权衡利弊都是痴人说梦,因为喜欢这种事情,根本不由理智操控。
他曾经设想过的条条框框全部被推翻,即使庄遇又努力给自己找了一万个不应该喜欢林未汀的理由,但是每一个看似无比正确的理由,都绑不住那颗心。
特别是今天,女生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她抿起嘴唇的时候他牵动嘴角,她轻尝冰淇淋时他也觉得甜。
庄遇浑浑噩噩跟着两人去看了琴,Lizzy
Abelard确实漂亮。但是庄遇的心思不在任何展品上。他只是兀自发着呆,几番走走停停下来,连林未汀都发现了他的异常。
林未汀忍不住问:“庄遇,你是不舒服吗?”
他摇头,甚至不敢直视林未汀的眼睛。他说:“你让我坐一会儿,我想休息一下。”
林未汀看得很开心,庄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他的左手紧紧地握着,心脏砰砰跳。这时候,庄遇终于认了,他是真的喜欢林未汀。
认清这个事实后的庄遇,突然变得不是那么理直气壮起来。他平日里的潇洒统统消失不见,甚至连骄傲都褪去了一半。而且他还想到一件事情:如果梁枫也喜欢林未汀,他该怎么办?
太多的问题萦绕在心头,庄遇的突然而至的冷漠到三人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好在蓝安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尴尬。他缠着林未汀要了她的联系方式,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她走了。
庄遇的低落一直不减,回程的时候他的车速很快。林未汀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庄遇将车开到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了这两个小时里唯一的一句话。
他问林未汀:“对于梁枫,你怎么看?”
梁枫?
林未汀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庄遇。他的思维也太跳跃了吧,莫名其妙就提到了梁枫。
“没怎么看啊,就朋友啊。”林未汀照实回答。
说完之后,她解下安全带,又是一大步跨了出去。庄遇哭笑不得地看着随性的女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天谢谢你了,我好累,想回去睡觉了。”林未汀冲他摆了摆手,脸上挂出了笑容。
庄遇点了点头:“明天下午来练琴吧,上午你就多睡会儿。”
对于练琴方面,庄遇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的。特别是听说她以前的事迹之后,他坚定地认为,女生身上一定还有待开发的潜力。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那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的林未汀像个小孩似地揉了揉眼睛,她的左手挡在嘴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庄遇一直坐在车里,目送她回到小区之后,他才离开。
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林未汀一直都在做梦。她在梦里和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地争吵。她不停地冲那个人吼道:“凭什么你们要我学的时候我就得学,但当我真正喜欢上大提琴的时候你们却要我放弃?我小时候获得的那些荣誉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是炫耀的工具?”
那个男人很是无奈,他说:“不是的。大提琴可以作为爱好继续学习嘛,进入警校多好呢,以后还能包分配,工作又稳定。你拉琴最后能做什么?混得最好不过就是进入一个乐团。乐团里又要几个提琴手呢?你啊,没上社会,不知道社会有多艰辛。梦想什么的,很容易就破灭了。”
“当初是你们说我可以成为大提琴家,现在又是你们说要让我考入警校。那你们早说啊,就别要学琴啊!”林未汀冲那个男人大吼。
不一会儿,又走来一个中年女人。她叹了口气,说:“爸爸妈妈还是不是想为你好。女孩子嘛,生活要稳定,进一个事业单位多好。”
林未汀按着太阳穴,说:“我不想听这些。我这一辈子就不能做点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是想做的事情重要还是吃饱穿暖重要活下来更重要?”中年男人问她。
林未汀被气到说不出话,她只是拼命的深呼吸,用力压抑自己几乎快要喷涌而出的怒火。
梦里的林未汀看不清二人的脸,但却能感觉二人阻拦她学大提琴的决心。她当时卷了行李和自己的存款就坐着火车北下,一路去到陈飞扬的家中。
离家出走的她在陈飞扬家中每天都过得很开心。陈飞扬对她说:“未汀,我觉得你应该学大提琴,你的天赋和努力让很多人都难以企及。很多人说有些音乐家是天才,但是天才,也是需要努力的。而努力,恰恰也是一种天分。专注力和持之以恒的精神,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林未汀点了点头,她对陈飞扬说:“我回去再同他们做一次的努力。要是这次也失败了,那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陈飞扬笑:“未汀,你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啊。”
林未汀耸肩:“那我也没办法去违抗我的父母,毕竟他们是我的父母啊。”
自梦境中醒来,林未汀突然想起来很多事情。虽然梦里的人面容模糊,但是她那些零碎的记忆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穿了起来,有很多事情都能顺理成章的解释清楚了。
林未汀记得自己从五岁开始学琴,一直到高中时候被父母劝改志愿。小时候她参加比赛获得了不少荣誉,初中后学业开始繁忙,她只能在课余挤出时间拉琴。后来她在比赛中认得了作为评委的陈飞扬,两人算得上忘年交。
小时候林未汀不喜欢大提琴,初中的时候母亲怕她成绩不够上重点高中还要坚持逼她拉琴,说是艺术特长可以在中考的时候加上几分。好像大提琴一直都是作为一种获得荣誉的手段,从这个乐器里,林未汀享受不到半点乐趣。每天枯燥无味的练习,永远都是那几首考试曲目在翻来覆去。实在没意思。
在遇到陈飞扬之前,大提琴在林未汀的心目中,一直都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但遇上陈飞扬之后,林未汀对大提琴的印象便改观了。
他介绍了很多耐听且有趣的音乐给她,并且不忘介绍作曲家的年代背景和他们的生平。有了这些故事,林未汀自然能够更好的理解那些作曲家创作出来的曲目,乐曲里的感情也更容易让她去理解、去演绎。
两人在一起合奏过不少曲目。林未汀对曲目的理解和自由发挥在这个时候并不会遭受责难,而受到了不少表扬。
音乐本来就有千面,每个人对曲子也有不同的理解。陈飞扬并不会限制林未汀的理解,相反还鼓励她开创自己的演奏方式。
因为得到的肯定大过于否定,林未汀对于大提琴也越来越有信心了。
总之,在大提琴这条路上,陈飞扬给她的影响是巨大的、且功不可没。
但最后,林未汀还是向父母妥协了。她并没有如愿进入音乐学院,而是听从父母的指挥一心学习考上了警校。
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林未汀想不起来。可能是因为痛苦,也可能是因为她根本不想回忆起来。
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林未汀遇到海难。她依稀记得,她好像是为了救谁才落水。被救的人好像是个男生。
这就是她迄今为止能恢复的全部记忆。
父母的脸记不清,那个她救起的男生是谁她也不知道。她印象最深的居然是和陈飞扬练琴的日子。两人合奏的(一步之遥)可谓是精彩绝伦,她自己都觉得那算是感情和技巧完美的结合了。
其实很多她以为很重要的事情并不重要,倒是那些零碎而微小的幸福却占据了她大半的记忆。人生里很多自以为重要的东西在丢失之后,才发现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但是少了那些细枝末节,却会觉得整个人生都平淡无味的。
林未汀在记起一部分事情之后,突然觉得很好笑。她一直在想,如果她的父母得知她失忆之后忘记了他们的脸和姓名,却没忘记自己会拉大提琴,他们会作何感想。
她转念一想,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也许受伤失忆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老天爷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因为失去过,才知道该如何珍惜。
从她想明白的那一瞬间开始,林未汀便格外的庆幸,自己还能跟大提琴再次相遇。
她每天认真练琴,连庄遇都发现林未汀态度的转变。虽然他并不清楚林未汀是为什么突然认真起来,但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不过现在最让庄遇烦恼的是另一件事,他第一次纠结要不要去向女生表白。
面对曾璇的时候,庄遇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诩优秀,只有他拒绝别人的机会,别人是不太会拒绝他的。但是庄遇一想到自己要跟林未汀表白,却突然像掉了半只胆一样失魂落魄。
庄遇生平第一次知道,曾经以为的无往不利,是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人。爱一个人,在一开始交锋的时候,便举手投降了。
难得的一个休息日,林未汀有事没来,庄遇本想打打游戏。哪知他一想到这件事情,居然在家里什么也没做,就这么活生生地纠结了一个下午。
晚上的时候,庄遇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在走廊尽头看到了梁枫。梁枫站在楼梯那里像个石像一般,连动也没动一下。庄遇刚准备绕开他下楼,却被梁枫一把揪住了衣领。
庄遇只觉得脖子突然被勒住,喉头一紧。他连个防备也没有,就差点这么栽倒下去。好在梁枫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后背,他这才没摔下去。
这时,庄遇听到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
“你才回来多长时间,现在又要出门。为什么要去澜城,你每年都要去一次澜城,那里是有你什么人吗?”
梁女士的声音惊天动地,他们在三楼都听得清清楚楚。庄遇摸着自己被勒得有点发疼的脖子,疑惑地看了梁枫一眼。
“我回来的时候爸爸正好也回了,妈脸色不对,我便先上来了。刚上来不久,两人就吵起来了。”梁枫压低声音说。
庄遇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父亲本来就忙,一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母亲一直颇有怨言,两人为这件根本不可能协调的事情大大小小吵了起码几百次。兄弟俩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是这次,梁女士却突然提到了澜城。
“你每天是不是在家里太闲了,都在想些什么。”庄父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那要不然为什么你这两年来都要往澜城跑,你在澜城又没有业务往来。”梁女士嚷。
“没有要不然,是你想得太多。”
“你今天不跟我把话说清楚你就别想走,你要是走出了这个家门你就别回来!”
梁女士的嗓音尖利,庄遇和梁枫二人同时互望一眼。庄遇叹了口气,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以自我为中心了,而且从不服输,讲话也不例外。
庄遇抱臂,心里暗想: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若是真想一探究竟,跟着爸爸一起去一趟澜城就好了,何必撂下这些狠话,假装自己有理有据。
梁枫一言不发,他皱着眉头,双手搁在栏杆上。庄遇小声问:“怎么,你也怀疑爸?”
“没有。”梁枫一口否认,“但是妈说得也对,为什么爸这两年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往澜城跑,确实有些奇怪。”
楼下的争执还没停止。
“我晚上的飞机,你让我上去收拾行李,你在楼梯口这里拦着干嘛。”庄父的无奈透过话语传了出来。
“我就是想让你把话说清楚,你不说清楚,咱们没完!”梁女士喊到。
梁女士话音落下,屋子里突然就沉寂下来。庄遇和梁枫只听到一声瓷器坠落的声音。啪的一响,在空气中突兀得有些尖锐,像是打碎了什么平衡。
“你真想知道?”庄父的声音很沉重。
“你说啊,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梁女士的偏执让两个儿子无声地叹气。庄遇忍不住苦笑,原来最亲密的夫妻关系,也抵不过心里那些根本毫无缘由的猜疑。
“我能有什么人,一切都跟你那宝贝儿子有关系!”
庄父浑厚的声音突然拔高,重重吼出那几个字之后,梁女士半天没出声。
整个屋子里透出一种诡谲的气氛,梁枫和庄遇面面相觑。他们心里都清楚,梁女士的宝贝儿子,只有庄遇。
此时,庄遇的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答案。好像在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去澜城度假。当时他起了个大早去游艇会的私人海滩散步,却遇上大浪。他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性命。
然而这件事情,跟父亲每年都要去澜城有什么关系?
“什么我宝贝儿子,庄遇做了什么,你糊弄不过去了就开始瞎扯!”
梁女士大概是回过神了,现在又开始嚷了起来。
“我瞎扯什么?庄遇受伤之后是谁天天在家里念叨他没有天赋再也拉不好琴了,又是谁要我带他去澜城度假。台风登陆的那一天他跑去游艇会,全市都戒严了,根本没人敢往海边去。我求了一圈关系,老脸都丢尽了,终于求到人带队去救他。”
说到这里,庄父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段经过庄遇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被救了,并不知道经过是什么。
梁女士也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之后,庄父才继续说:“为了救他,警队里一个警员的女儿冒险下了海滩。当时那个女生明明可以不救距离太远的庄遇,但她松了自己的安全绳,拼了命去救庄遇,结果被大浪卷走了。那也是一条命啊,我们儿子的命就比别人的命更金贵吗?而且人家家中就一个独女,中年丧女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我都不敢去想。”
听到这里,庄遇已经忍不住伸手捉住了栏杆,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几乎要不堪重负地坐倒在地。
他的心里隐隐有个名字,但这个念头太可怕,他几乎都不敢去确认。
可是这件事情太巧了,时间吻合,地点也吻合。
那样的直觉快要把他逼疯。庄遇不管不顾地冲下楼去,差点一脚踩在碎瓷片上,好在他爸爸一手把他给拦住了。
庄遇脸上的惶然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的。他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几乎都忘了该怎么发声。
他平复了一会,再次开口时,连说话的语调都有些走音。庄遇急切地问:“爸爸,那个救我的女生叫什么名字?”
庄父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即使只有几秒钟的停顿,庄遇也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热油浇过,他只想求一个答案。
庄父说:“她叫林未汀。”
爸爸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庄遇听到“林未汀”这三个字的时候居然有些耳鸣。他虽然扶着墙壁,却依旧因为膝盖发软而跪了下去。
庄遇满眼都是泪,他痛苦地咬着嘴唇,拼了命的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那天夜里,庄遇彻底失眠了。他躺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自从和父母长谈之后,他便一言不发走回房间,将自己摔在柔软的大床上,抱着枕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初他受伤入院,出院之后一直精神不振,梁女士很担心他的情况。那时候恰逢庄遇的父亲去澜城找老友相聚,梁女士便建议让庄遇出门散散心。
庄遇跟着父亲一起去了澜城。前几日他在城里四处走动,觉得也没有什么好吸引他的。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没什么人认得他,也没有人会提及他在大提琴方面的成就。没有人签名没有人合影,他很是自在。
出事那天早上,庄遇接到了曾璇的电话。女生在电话里一直在哭,庄遇不管怎么安慰,都没有一点效果。
她哭着对庄遇说:“如果我们从来都不认识就好了,这样我们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你不用受难,我不用被责备。我好后悔。”
听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庄遇仅剩的借口也坍塌了。
那时候的他,全凭着一口气在假装无畏。那口气就是——“我做的事情,我不后悔。”
庄遇以为,曾璇跟他想的一样,所以两人的一直在联系,一直在坚持。
但女生现在告诉他,她好后悔。
听到这样的话,庄遇备受打击。他的脑袋重重垂下,好似不堪重负。庄遇攥紧了刚买不久的戒指,那是他在逛商场的时候看中的。庄遇觉得很好看,很称曾璇。
但是现在呢,女生后悔了,那他的抵死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
庄遇失魂落魄地走到海边,他站了好久好久,最后决定将戒指扔掉。
男生鼓足勇气将戒指扔向大海,但扔出去的那一瞬间,庄遇后悔了。
他疯一般地冲向了海里,企图将那枚戒指找回来。庄遇在水里泡了好久好久,久到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了。
这时,本来难看的天色变得越发狰狞。等他察觉到的时候,那浪头骇人到几乎可以吞没一切。庄遇想逃,但根本逃不走。他打电话求救,哪知电话刚接通之后没说两句就挂断了,原因是手机泡了水,电池烧了。
那时候的庄遇,才真的感受到什么叫绝望。生死一线时,庄遇这才懂得,原来很多事情都不值一提,有些执着更是不堪一击。
为了不被大浪冲走,他脱掉外套将自己和船锚牢牢相连,免得自己被冲走。
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再等他醒来的时候,庄遇依稀记得自己躺在医院里打点滴,身体上只有轻微擦伤。
庄遇一直以为自己是运气好才获救,哪知道这样的“运气”背后,竟然是林未汀如此大的牺牲。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林未汀的病历时有多么惊诧。肺部破裂,脾脏破裂,轻微脑震荡,颅内淤血,身上多处受伤。
就是这样,她坚强地活了下来。虽然林未汀失忆了,但她却比谁都想得开。她的乐观,让庄遇都觉得自己的失落和遭遇颇有些无病呻吟的意味。
想到这里,庄遇更加难受。如果不是他,林未汀何至如此受罪。因为他,林未汀的人生洗牌甚至于颠覆了一次。庄遇有些失落,原来林未汀有那么多理由可以怨他恨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压她。
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直在震,明明是一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但是男生连手都不想伸。庄遇只是徒劳地揪着手里的枕头。他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就这样几个无意识的来回,连那个蓝色的枕套都被他给揪破了。
房间里没开灯,本来昏黄的光线慢慢变得暗沉。他就这样躺着,直到整个房间被黑暗吞噬后,庄遇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全天下需要巧合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老天爷独爱在他的身上开玩笑?
明明他前不久才知道如何和失去天赋的自己相处,明明他刚学会要正视自己的感情,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但是为什么偏偏两人间横亘着这样的意外?
庄遇苦恼地揪着手里的枕头,如果他把这件事情告诉林未汀,林未汀会不会恨死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她?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要想到说出口的后果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其实他在心里阴暗地想过,如果他不说,林未汀也不知实情。但是他不说,梁枫会不说吗?爸爸妈妈会不说?而且林未汀常常和他往来,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藏得住?
他想来想去,那些荒诞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要发笑。庄遇忍不住想,平日里也没见自己蠢成这样,为什么到现在反而智商离家出走了?
其实庄遇最怕的还是明日万一林未汀上门来练琴,他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整整一夜,庄遇都没睡着。等到第二天黎明破晓,屋内重新被光线填满,庄遇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他拿起桌面的手机,上面有五六个未接来电。
两个是他朋友的,他们发来消息,叫他出去玩;两个是曾璇的,曾璇见他没接电话,便发了条短信来问他曲子写好没,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见上一面;还有一个,是林未汀的。
看到林未汀的电话,庄遇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他立刻登录通讯软件去查看消息,发现林未汀给他留言了。
“我在医院,这几天不能去练琴了。出院了再去找你。”
大概是林未汀怕他以为自己是在骗他,她还特地要别人拍了一张她坐在病床上的照片过来。
照片里的林未汀和平时里的她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她的嘴边擒着浅浅的笑意,手背上海贴着胶布,又在吊针。虽然精神很差,但她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看到这张照片,庄遇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压抑住突然从喉头翻涌到鼻腔里的酸意。
他本以为自己最对不起的人除了自己就是曾璇,哪知道,林未汀才是让他亏欠最多的人。
庄遇犹豫再三,最后下定决心,他要去医院,要把一切都告诉林未汀。是去是留,是骂是罚,所有的决断,应该由林未汀去决定。
想到这里,庄遇再也坐不住了。他疾步走到房门口,拧开房门反锁之后便准备往外走去。他下楼往屋外跑去,经过走廊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曾几何时,庄遇会狼狈到满眼血丝?他的衣服皱成一团,头发也乱七八糟。但是他的心跳却怎么都慢不下来。
他换好鞋子夺门而出,跑到小区门口之后拦下了一辆的士,径直往医院赶去。
等到庄遇赶去医院病房的时候,住院部的探望时间还没到。庄遇在门口求情磨蹭,他说了半天,值班护士就是不让他上楼。这时他眼见看到一个眼熟的护士路过,庄遇飞速跑过去,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激动。
“你……你还记得我吗?”庄遇指着自己的脸对那个护士说到。
对方一时间有些错愕,不一会儿,又点了点头:“你是未汀的男朋友对吗?”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庄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的双手紧握。
他低下脑袋,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说:“是的。”
“你要找未汀是吗?”
庄遇很急切地点头说是。
“嗯,那我带你上去吧。”
说着,两人踏上了职工电梯,庄遇一直在那个护士身后道谢。
两人走到病房,护士一路都在嘱咐庄遇:“这一次她情况有点不好,被送来的时候和上次一样,好像是昏迷了。不过打过两针之后情况好多了,但是现在是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庄遇攒成拳头的左手一直没有放松过。他的心跳一直悬在半空中无处安放。因为他清楚,林未汀现在每受的一次磨难,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两人走到病房门口,护士停下了脚步:“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庄遇点头,他的心脏狂跳,这会儿居然连谢谢都不会说了。
男生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木质房门发出吱呀一声的动静,他推开之前,还用力闭了闭眼。
等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庄遇心跳差点骤停。他看到林未汀摔在地上,手里还握着一个碎了一半的玻璃杯,好在水瓶还在桌上,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庄遇的脑子仿佛停止了转动,他夺门而去,跑去护士值班室的时候只知道用力呼吸,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拽着那个眼熟的护士往病房跑去,护士看到之后也是一声惊呼。她一个健步上前按响了床头的按钮,马上蹲下身检查林未汀的情况。
病房突然异常忙碌,庄遇不知如何是好。他站在一边看着往来的医生护士检查林未汀的情况,又有人劝他在外面等候。不一会儿,林未汀被推了出来,庄遇立刻跟在护士身后。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林未汀那张惨白的脸。
这一瞬间,庄遇觉得自己没用极了。既不能为她承担痛苦,也不能为她分担忧愁。每次都是他一股脑地将想说的牢骚抛给她,但她的心声,他居然一次都没有用心去听。
他还有好多话要跟她说,还有事情没有跟她解释清楚。
站在检查室关闭的大门前,庄遇死死盯着那扇阻隔了他和林未汀距离的那扇大门。他生平第一次双手合十,却不是因为祈求关于自己的事情。
庄遇从不相信上有神明。但如果有的话,他只想祈求林未汀平安无虞,即使代价是他的生命,他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