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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科伦拜恩高中发生了枪击案』

1999年4月20日下午,12:05。

那时,我正在位于丹佛市中心的办公室里准备去开会,讨论针对残疾学生的奖学金事宜。无意间,我注意到桌上电话机留言的红灯正闪动着红光。

我以为可能是会议取消了,就查看了一下。然而,是我丈夫汤姆的留言。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听上去破碎而紧急。

“苏珊,有急事!快给我回电话!”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也不用说了,我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听出,肯定是其中一个儿子出事了。

我手指颤抖着,仿佛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拨通家里的电话。恐惧如同海浪拍打着我,我的心跳声好像就在耳边轰鸣。小儿子迪伦在学校,他哥哥拜伦应该在上班。是谁开车出事了吗?

汤姆接了电话,立刻大声叫道:“你听一下我这边的电视!”但我听不清那一头电视里在说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事,严重到上了电视,这一点就让我害怕极了。几秒钟前我还觉得可能是一场车祸,相比之下,那显得小菜一碟了。是打仗了,还是国家被袭击了?

“出了什么事?”我对着话筒吼道。那头只传来电视机的噪声,难以分辨。接着,汤姆总算回到了线上。一向坚定从容的丈夫听上去像个疯子,他断断续续地说出混乱的词语,让人费解:“持枪……枪手射击……学校……”

我挣扎着试图搞明白汤姆想表达的意思:耐特,是迪伦最好的朋友,他打来电话问在家工作的汤姆迪伦是否在家。大白天的,况且是应该在学校上学的时间,那样一个电话应该已经很让人警觉了。然而,耐特打电话的原因更让每个家长最糟糕的噩梦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有枪手在科伦拜恩高中发动了枪击案。那正是迪伦所在的高中。

耐特还提到,开枪的人穿着黑色风衣,很像我们给迪伦买的那件。

“我不是想让你虚惊一场,”他对汤姆说,“可是我认识所有穿黑色外套的学生,就是没找到迪伦和埃里克。今天早上他们也没来打保龄球。”

汤姆嘶哑的嗓音中夹杂着恐惧,告诉我,他挂了耐特的电话后,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为了寻找迪伦的风衣。他有点儿盲目地认为,如果能找到,那么就能说明迪伦没事——可是外套不在,汤姆慌了。

“我这就回来。”我说,恐惧让我的脊梁一阵发麻。我们都没相互告别就挂了电话。

我请同事帮忙取消了会议,一边说着一边想尽力保持正常状态,可是无济于事。离开办公室后,我发现手抖得厉害,不得不用右手按住左手按下了电梯按钮。同一趟电梯去吃午餐的人正高高兴兴地聊着天。我解释了这奇怪的举止,说:“科伦拜恩高中发生了枪击案,我得回家确认我儿子是否安好。”一位同事提出送我回家,我除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我上车后,脑子里各种念头肆意地飞舞着。我没想起来把收音机打开,最多只能勉强不出差错地行驶在路上。一路开回家,还有26英里路的时候,我脑海里不停地猜测着:迪伦遇到危险了。

恐慌骤然袭来,像是抓住了我的胸口,我一遍一遍地筛滤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我对自己说:那件外套在哪儿都有可能啊,在迪伦学校的柜子里,或是他车里……一个青少年的外套找不着了说明不了什么。可在电话里,稳当可靠的丈夫听上去几近歇斯底里,我真从来没听过他那个样子说话。

回家的路感觉像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我仿佛在慢镜头行进着,脑海里的思绪却风驰电掣般涌动,心跳声在耳畔鸣响。我努力把一片片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想拼成一幅平安无事的画面。可是我所知道的单薄而又可怜的事实让我很难安心,我也知道,无论迪伦出了什么事,我都没法恢复元气。

我一边开车,一边大声自言自语,然后忍不住哭起来。我天生属于分析型头脑,此时试图给自己减压:没有足够的信息来说明到底出了什么事。科伦拜恩高中规模宏大,有2000多名学生。假设耐特在混乱中没有找到迪伦,并不一定说明我们的儿子受伤或者死了。我不能让汤姆的恐惧影响我,一定不能……即使惊慌如海浪般将我淹没,我也告诉自己,很可能我们只是庸人自扰。若是孩子下落不明,别的父母也一样会心神不宁的。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迪伦根本不可能有枪支!汤姆和我是坚决反对枪支的。科罗拉多州的法律正在改变,随身携带枪支将会变得更加容易,为此我们正打算搬到别处去。这惊天的新闻肯定是恶意策划的,不管它多么令人匪夷所思,迪伦绝不可能卷进枪击案,即便开个玩笑都不可能。

这26英里[1]的路,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脑子里一会儿满是迪伦受伤、哭着求助的画面,一会儿又潮水般闪现着美好的快照:迪伦还是个小男孩,吹灭生日蜡烛的样子,跟哥哥在后院玩水滑梯开怀大笑的样子……有人说,一生的时光都会在临终前闪现。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迪伦的生命在我眼前一点一滴地闪过,如同电影胶片的卷盘滚动。每一帧宝贵的画面既让我心碎,又让我在绝望中充满希望。

回家这段地狱般的路,却只是第一步。谁知道接下来我的一生,都要与不可思议的经历奋战。

* * *

到家后,我的恐慌又上升了一个级别。汤姆断断续续地说了解到的情况:学校有人开枪,迪伦和埃里克还下落不明,总之事情很严重。他已经给大儿子拜伦打了电话。拜伦说他马上从公司回来,大家要守在一起。

汤姆和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像精神失常的提线木偶一样,又像被打满了肾上腺素,停不下来,也做不成什么事。家里养的宠物都瞪大了眼睛,蜷缩在角落里,浑身警觉。

汤姆一门心思都在那件失踪的外套上,而我却因为耐特提到迪伦早晨没去上保龄球课而心事重重。因为那天早上,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上课,出门的时候还说了再见。回过头来看,那一声告别有着什么样的特殊意义吗?我甚至为此而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个早晨——4月20日早晨,我的闹铃在天亮之前就响了。我穿衣服准备上班时,看了一下时间。迪伦很不喜欢早起,当初他想申请六点十五分的保龄球课时,我和汤姆就劝他放弃,但迪伦还是坚持去了。“会有意思的。”他说。他喜欢打保龄球,还有几个朋友也一起上这节课。整个学期,他基本上能按时到达保龄球馆,虽然不是每次都分秒不差,但也差不多。不过,我还是要帮他盯着点儿时间的。无论他多么尽职尽责地设好闹铃,有保龄球课的早上,一般还需要我从楼下叫一声,他才爬起来。

可是,4月20日那天清早,我还在穿衣服,就听见迪伦“咚咚”下楼的脚步声,接着路过我们在一楼的主卧室门口。他不用催就这么早起来收拾好了,让我感觉有点儿惊奇。他动作很快,像是急着出门,其实他完全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平时,我们都会协调好当天的日程安排。于是,我打开卧室的门,侧身叫道:“迪?”屋子里很暗,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在黑暗中,他的声音显得尖锐而坚决,我听他喊道:“再见!”紧接着,他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了。我还没来得及把走廊里的灯打开,他就已经没影了。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让我不安,我转过身去,叫醒了汤姆。迪伦那一声道别里有一种紧迫感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就像是冷笑,仿佛卷进了一场打架之类的事件里。

在那个星期里,迪伦已经不是第一次表现出有些压力了。两天之前的周日,汤姆问我:“你最近注意到迪伦说话的声音了吗?声调比平常高而且发紧。”汤姆用手指对着声带部位做着手势,接着说:“他一紧张,声音就会像这样,比往常调子高。我觉得他有什么烦心事了。”汤姆对儿子们的直觉总是很准,于是我们一致同意要跟迪伦坐下来谈谈,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高中毕业典礼临近了,迪伦若是感到有些焦虑也是合情合理的。三周前,我们去参观了他首选的大学——亚利桑那大学。尽管迪伦很独立,但是他从未离开过家,所以离家到另一个州上大学是一个很大的变动,需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调整。

但那天他声音里那股紧张劲儿让我惴惴不安。他没跟我讲当天的日程计划,也让我觉得不对劲儿。我们还没找到机会跟他坐下来谈,因为周末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与朋友在一起。“我想,你星期天说的那个想法是对的——”我转身对睡眼惺忪的丈夫说,“有事情烦扰迪伦了。”

汤姆在床上肯定地说:“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谈。”汤姆在家工作,所以迪伦放学回家以后,一般他们能一起聊聊体育运动、吃点东西。我放松了些,照常准备去上班。我相信,等我下班回到家,汤姆就会知道是什么事困扰着迪伦……

耐特的电话让我如梦初醒。我站在厨房里,试图把掌握的碎片信息拼凑起来。想到那天早上迪伦道别的时候声音里透着那股冷酷的劲儿,还有他一早出门,但是并没有去上保龄球课,都让我感到脊背发凉。我当时猜测他可能是跟人约了喝咖啡,顺便聊聊让他烦心的事。但如果他没去上保龄球课,那么他到底上哪儿去了?

电话响了,汤姆一个箭步冲到厨房去接。我的世界瞬间坍塌了——是律师打来的。到目前为止,我的惊慌基本都被一个想法主导着:迪伦可能会有危险,或是身体受伤,或是干了什么蠢事,让他卷进了麻烦里。这会儿我明白了,汤姆担心的事情还包括:那麻烦,有可能到了需要律师介入的程度。

高二那年,迪伦跟埃里克一起遇上过麻烦。那件事让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一向彬彬有礼、有条有理,从来不需要父母操心的儿子,居然撬开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偷了些电子设备。结果,他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罚。作为不被起诉的条件,他参加了一个“归改”的指导项目,并且提前完成了课程。这个项目的老师对他赞不绝口,还说提早结业的情况可不多见呢。

大家都说,迪伦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无须小题大做,况且,哪怕是最优秀的青少年也会犯一些无知的错误。也有人警告我们,有时候迈错一小步,哪怕是把剃须泡沫抹在扶梯上,都可能被作为刑事案件处理或坐牢。所以,当汤姆意识到迪伦可能有麻烦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声誉极高的辩护律师。尽管我觉得汤姆对此有点儿过于谨慎,但另一方面我又为此感到很欣慰——尽管汤姆确实有些过虑,但很有先见之明。

有人被害,并且凶手是我的儿子——这个念头离我简直是十万八千里。我还在担心,迪伦是由于参与了什么愚蠢的玩笑,给自己的未来带来了危险。他刚刚顺利完成“归改”项目的课程,却稀里糊涂地将改过自新的机会给毁了。

电话带来的消息远比这些糟糕得多。汤姆找的律师名叫盖瑞·劳佐,他联系了警察局。之后打电话给汤姆,确认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件。各方报道自相矛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科伦拜恩高中发生了枪击惨案。地区检察官也明确地对盖瑞表示,迪伦是枪杀嫌疑犯之一。警察正在来我们家的路上。

汤姆挂了电话,我们面面相觑,难以相信听到的一切。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却又千真万确。但怎么可能呢?!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象出来的最糟糕的情况与这样的现实相比,显得苍白无力。我以为迪伦发生了什么危险,或者惹了什么麻烦。现在看来,是他伤害了他人。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却没法接受。

这时,汤姆说要试着去迪伦的学校。

我叫道:“不行!你疯了吗?你会被打死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互相瞪着对方,身旁那让人头晕目眩的吵闹声刹那间静止了。片刻之后,我将异议咽了下去,转过了身。汤姆说得对,即使他去学校送了命,起码我们也是为制止这场惨案尽力了。

下午一点刚过,我颤抖着拨通了妹妹黛安娜的电话。我的父母过世得早,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住在另一个州的同一个城市。一直以来,无论何时、是好是坏,妹妹都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她一直都很照顾我。

我一直保持着镇静,可一听到妹妹的声音,我就崩溃了,忍不住放声大哭。“学校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迪伦是受伤了,还是伤了别人……他们说与他有关……”黛安娜劝慰着我,可无论她说什么,也止不住我的眼泪。她承诺着给弟弟和其他亲属打电话。“我们都支持你。”她激动地说道。我不敢占线,赶紧挂了电话,好让别的电话打进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年我会有多么需要她。

当我们的大儿子拜伦回到家时,我一直努力想做些什么,却又一片茫然。我停下来坐在橱柜前哭泣着,用一块洗碗布擦着脸。拜伦将我抱在怀里,我身体内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无影无踪。我倒在他臂弯里,他更用力地环抱着我。

“他怎么能干得出……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我不停地问,也不知道“这种事”具体指的是什么。拜伦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依旧环抱着我。我隐约明白:这会儿我是母亲的角色,我该振作起来,为拜伦做个榜样。然而,我除了像个布娃娃一样在儿子的怀中无助地抽泣之外,其他都无能为力。

警察陆续到了,护卫着我们走出屋外,在车道上等着。这天天气很好、很暖和,阳光灿烂,春天总算真正地到来了。若不是眼下的状况,我一定会为又度过了一个科罗拉多的严冬而欢欣鼓舞。可这会儿,美好的天气却仿佛一记耳光抽在脸上。“他们要找什么?想要干什么啊?!”我不停地问着,“我们能帮他们什么忙吗?”终于,一个警官过来告诉我们,他们在搜查我们的房子和租户的公寓,看看有没有炸药。

我们头一次听说涉及了炸药。我们自此再也不能单独回到自己的家里,必须有警察监视才行。他们不让汤姆去任何地方,包括学校。事后我们才知道,学校已经封锁很久了,迪伦和埃里克也已经死了,尸体躺在其他受害者中间。

当我们站在洒满阳光的车道上等待的时候,我注意到,四个警察中有三个身着特种部队的制服,穿着防弹背心。这与其说让我惊恐,倒不如说让我感到迷惑。他们为什么不去学校,却在我们家里呢?他们弯着腰从前门走进屋里,双手握着枪支放在胸前,跟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们是不是在想,我们是知情的,却纵容了迪伦?还是认为我和汤姆也是危险人物?

此情此景完全超出想象,有一点我却异常清楚:哪怕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们如同受惊的动物一般在车道上走来走去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那时,拜伦在抽烟,我看着他一支接一支地点着烟,已经顾不上制止他了。我们恳求警察提供一点信息,他们却置之不理。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知道迪伦是嫌疑犯的?到底有几个枪手?迪伦现在在哪儿?他还好吗?——没人告诉我们一丁点儿消息。

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时间好像扭曲了。不知何时,媒体和警方的直升机盘旋在头顶发出巨大的响声。我们在房子后面加盖了一间公寓,我们的租户艾莉森为我们拿来了几瓶水和谷麦条,可我们什么也吃不下。去洗手间也有两个警察把着门——他们是防备我们还是保护我们,我说不清。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我觉得惊惧,我这辈子从没做过违法的事情,也从来没想过会为我儿子感到害怕。

午后的时间越来越难熬,我们还是在车道上数着步子,无法对话。我们家坐落在景色宜人的落基山脚下,汤姆和我总是说都不需要去旅行了,我们就住在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但那天下午,高大的岩石峭壁显得冷峻而森严,像监狱的墙壁围困着我们的住所。

我抬头看见有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是朱蒂·布朗,她的儿子布鲁克斯是迪伦小时候的玩伴。听说了利特尔顿镇里谣传迪伦与学校枪击案有关,她过来看看。

看到她,我吃惊不小。我们的孩子一年级和二年级是同学,高中又同校。但他们并不是太玩得来,孩子们在小学毕业之后我只见过朱蒂一两次。几周前,他们学校有个活动,我们都参加了,并且聊了聊。除了与孩子们有关的事,我们没什么交集,这会儿我不太确定自己能否好好应酬。我顾不上想她来的原因,但这种时候,她的出现有点儿让人不自在。她和艾莉森一人一边在我身旁坐下,催我喝点她们买来的水。汤姆和拜伦神色忧郁地在路上走来走去,此时我们的思绪四分五裂的,挣扎着。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将得到的信息与我熟知的儿子联系起来。这怎么可能是我们的“阳光男孩”迪伦呢?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总是让我自认为这个母亲做得很称职。如果他真的蓄意伤害了他人,那根本原因在哪儿呢?

终于,警察告知我们要跟我们单独谈话。汤姆和我竭力配合,如果我们能提供一点儿线索,那再好不过了。

我的谈话是在警车前座进行的。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但是当时,我真的相信,如果我能解释清楚他们对迪伦的看法都是不对的,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然而,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进入一个人生的新阶段,我仍自以为一切都可以恢复秩序。

我颤抖的双手紧握着。这个警察很严肃,他直接切入主题:“你们家藏有枪支之类的武器吗?迪伦对武器和炸药表示过兴趣吗?”我没有多少相关信息可提供。汤姆和我从来没有枪支。在我们这里,玩具枪开始流行的时候,我们就抵制了很久,在答应给孩子们买玩具枪之前,我们还让他们手写了一份安全承诺书并签了字。他们用玩具枪打了一阵子靶。迪伦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车库的架子上曾出现过气枪,那里还堆着模型飞机、大兵乔的人偶玩具和其他一些孩子遗忘了的童年旧物。

我记得很清楚,一年前,迪伦曾经问能不能给他买把枪作为圣诞礼物。他是随口提的,可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我吃惊地问他,为何想要枪。他说觉得去射击场打靶挺有意思的——他知道我是强烈反对枪支的。我们虽然地处偏远,跟朋友打猎和打靶是常见的消遣,但这个请求还是让我吃惊不小。虽然枪支对我个人来说遥不可及,但是在科罗拉多州是被广泛接受的,这里的很多邻居、朋友都是枪支爱好者。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枪支出现在我们家,因而迪伦的请求倒没有特别让人警觉。

当时我建议他去找找玩过的玩具枪,迪伦转了转眼珠,打趣地笑道:“唉,妈妈们都这样。不是一回事儿啊。”

我还是很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懂你为什么想要枪,但是你知道我和你爸爸都反对拥有枪支。你很快就17岁了,如果真想要就自己买吧。但你得知道,我是永远不会给你买枪的。”

迪伦听话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好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就是想问一下而已。”当时他的情绪并不强烈,因为我拒绝了,他没有发怒。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枪的事情。这些年,他也提过其他异想天开的圣诞礼物,我就把买枪这件事当作其中一个来对待,抛到脑后了。

警察下一个问题是:“迪伦对爆炸物感兴趣吗?”我以为他在问烟花爆竹,于是就老实回答道,迪伦确实喜欢玩那些。迪伦刚开始暑期打工时,曾经在卖烟花爆竹的摊子上打过工,并且接受过以烟花爆竹当报酬。在科罗拉多州,这些都是合法的,因此他有很多烟花爆竹,安全地存放在车库的一个大塑料箱里。独立日庆祝时,他就拿出来玩。其他时间,这些烟花爆竹就被遗忘在车库的塑料箱里。迪伦搜集了不少东西,但我从来没听说他涉及丙烷气罐或者雷管之类的,所以警察问到这些时,我茫然不知。

坐在警车前座,我感到恐惧又渺小。但我认认真真地回答着警察的每一个问题。他问到我是否在家里见过有关枪支的目录或杂志时,这让我模糊地记起了一些事。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垃圾邮件,我曾经在其中见过几本封面上印有枪支的目录,还有卖婴儿衣物和老年人用品的,所以也没有多在意就随手扔了。迪伦曾经从垃圾桶里捡起过一本,当时他想买一双干活儿用的结实点儿的靴子,但是因为他的脚很大,不太容易买到,我们发现目录里没有他的号,后来又给扔了。最后,他是在一家卖军用品的尾货店里买到靴子的。

我感觉警察看我的眼神好像洞晓一切,仿佛在说“被逮着了吧”……突然,我不自觉地开始辩护起来,语无伦次地向这位警察解释,我们每天会收到多少产品目录,为何我没有看看那些枪支目录的收件人是谁……我想只要我说清楚,他就会明白的。我一向仰赖自己能清楚地运用逻辑解决问题的水平,以及高效率沟通的能力。而当时以及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意识到,我对现实的理解已是完全脱节了。

警察就近期的状况又提了些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几周前,我们去看了亚利桑那大学校园。迪伦已经被那里录取,我们之所以带他去是想让他感受一下他的首选学校。就在三天前,迪伦还身穿晚礼服,跟他的毕业舞会女伴一起摆好姿势,稍带窘迫地笑着,拍了张照片。那样一个男孩,怎么可能跟他们正在责问我们的是同一个人呢?

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也看不到希望。谈话就此结束了。当我下了警车后,感觉天旋地转的。

还是不让我们进屋,汤姆和拜伦在门前踱步。有个警察告诉我们说他们在等拆弹小组,这更让我们恐慌和糊涂了。他们在找炸弹?难道是迪伦认识的人在我们家装了炸弹?没人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也分不清是他们没有确切答案呢,还是我们本身也成了嫌疑犯。

我们在门前待了很久,与媒体和新闻完全切断了,这时候我们十有八九比利特尔顿,甚至可以说比全世界任何人都寡闻。手机不像现在这样无处不在,汤姆倒是因工作关系有部手机,但我们家四周都是砂岩峭壁,信号进不来。警察占用了家里的电话。我们心中充满恐惧,困顿异常,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儿子祈祷。

我们在艳阳下,在屋外焦灼地等待着,有时在水泥台阶上歇一会儿,有时靠在车旁。朱蒂走过来,以肯定的语调告诉我,埃里克建了一个暴力网站。

我还在为迪伦焦心,没听懂她为何要跟我说这个,然后明白了:埃里克精神有问题,而且是个危险人物,由来已久了。

“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我实在搞不懂。她说,她报告过警察。

屋里的电话一直在响。警察叫我进去接电话,是我姨妈打来的。姨妈听说我们所在的小镇发生了枪击案(迪伦的名字当时还没有在媒体公布)。她健康状况不佳,我不想告诉她这里的任何事,旋即又意识到,瞒是瞒不住的。

我尽可能温和地说:“可能是最糟糕的情况,请做好心理准备。警察都在这儿,他们判断迪伦与此有关。”她对这个说法表示反对,我又重复了一遍。几个小时前那些难以置信的消息,已经开始具体化成恐怖的现实。好比检查视力的时候,随着医生循序渐进地点击,那些模糊不清的形状形成了字母和数字。这场惨案的规模之大逐渐清晰起来。整个事件还是模糊得难以理解,但是有两件事已经清楚了——事情很快会大白于天下,我的困惑即将变成一个无法承受的真相。

我承诺会和姨妈保持联络,挂了电话,以便让有关学校的信息及时接通。

光影越拉越长,时间也缓慢下来。汤姆和我低声地胡乱猜测着。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事实:迪伦参与了这场枪击案——这已经没有什么异议。然而,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是完全自愿地参与其中。他肯定是跟什么罪犯,或者一群罪犯搅和到一块儿了,他一定是被迫参与的。我们甚至想过有人以家人来威胁他,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妥协的。或许他那天去学校,以为是个没什么坏处的玩笑、一场闹剧,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用的是真枪实弹?

我就是没法相信,也拒绝相信,迪伦自愿地参与其中并且伤害了他人。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个善良的、傻乎乎的孩子,我深爱的儿子,肯定是被骗了、受到了胁迫,甚至是被下药,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后来,随着事件一点点地揭露,我们发现迪伦的朋友也有类似的困扰。没人认为他会自愿参与,也没人知道他参与到什么程度,或者是他的愤怒、隔绝感以及绝望有多深重——直到好几个月以后。即使我们知道了,也无法将我们所熟悉的迪伦与他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

我们心神不宁地在车道上待着、被监禁着,每分每秒都记录着我们的无助和困惑,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来回回。电话响了又响,然后玻璃门打开了,我听见汤姆没关的电视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当地的新闻记者正从科伦拜恩高中校门外发出现场报道。我听见报道里说“最新报告有25人死亡……”

与此刻这个城镇里的所有母亲一样,我一直在为儿子的安全祈祷。然而,当我听到新闻里说有25人死亡,我祷告的内容改变了——如果迪伦参与了这场枪击案,他不能再活着,继续伤人。作为一个母亲,这是我所做的最艰难的祷告。当时我所祈祷的并非希望他安全,而是希望他也死了算了。

注释

[1]1英里=1609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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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她映像最深刻的是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苦着一张脸凄凄惨惨的看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莫名的,她笑了一下然后骗他说,很快就回来了。她不想让他那么失望,那就让他怀着无限的期待在这时间的长河里慢慢等她回来吧,说不定那天她就活过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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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晓这一生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她追了十六年的人,爱了十六年的人,早已经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的人,却在她们结婚四周年的纪念日上告诉他早已爱上别人,残忍的甩下离婚誓言。第二个,他以无上的宠溺撬开她关闭的心,却在她以为重获幸福时,告诉她一切不过是他得仇的手段,亲手把她推入地狱……她伤痕累累,仓皇逃离。四年后,完全蜕变的她强势回归,发势她所遭受的,她都要一一加倍回报,却不想,被一个接着一个真相打的措手不及,她要怎么做,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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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在人海中寻觅那一抹光线有时在你,我身边划过却无从知觉想要幸福想要爱情。有时候我们都在扮演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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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诗歌观念的形成和固化,除需要有勇气的开拓者之外,一群人甚至几代人的坚守与倡扬更是不可或缺。如此这般,曾经的"先锋话语"亦或"不经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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