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生下来的时候正值九月。阳东的天气还很毒,每天的太阳从海里洗了早浴出来,蒸腾得热气直冒。她生下来可没足九月,才七个月不到,握在手心里像小猫崽一样,哪哪儿都是软的。妈以为她活不久,唉声叹气抹了泪,以为就此别过。可外公不依!
外公说:“你们说了可不算!”
外公早年是阳东县城中心医院的医生,专攻中医,养下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后来遇上运动,被遣返回了老家,带着这六子三女,还有外婆。据说走到城乡结合部,再迈一只脚就又回到乡下时,一行人实在走不动,找个小饭店围在桌上,外公点了一桌的猪肠碌。
那天的猪肠碌很丰盛,除了豆芽、红萝卜,还有香菇做的馅,外公对子女们特别大方,连从来都没舍得尝试过的牛腩馅,火腿馅,还有叉烧馅的,也给叫上桌了。孩子们大大小小地围满一个圈,吃得满脸甜蜜幸福洋溢。外婆一直没吃,招呼着两个小点的,眉眼始终没离开过外公。据说,本来那顿是全家最后的晚餐,外公手里握着一包砒霜,想跟孩子们道别后自个儿上路的,结果被眼尖心细的外婆瞧出了端倪。
外婆问:“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外公叹气:“当初出来时意气风发,每回还乡时都是衣锦还乡,说起来,还是乡人嘴里的一道传奇。……谁想还有今日?”
外婆说:“那么要面子,这世上的人都活不着了。”
外公说:“人活着,不就是面子?!”
外婆说:“你娶我时,也没为着面子。还不是这样过了多少年的……”外婆土改前据说是乡上一大地主家的小丫头,土改时地主全家几乎消灭光,散了家人奴才,有个被外公父亲治好伤病的解放军领导就给外公保媒,配了眉眼周正家世清白阶级成分较好的外婆,两人倒也过了半辈子。外婆一直觉得自己没文化,配不上能写一手颜筋柳骨,又能悬壶济世的名家子弟。
外公眼低下来,长叹一口,半天才说:“还有别的……”
外婆倒果断:“别的都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回乡务农我也是一把好手,你就别操心这些口粮的问题了……”
外公始终没讲出那“别的”是指什么,倒也安安静静顺顺遂遂地跟着外婆回了老家,从此再没出来过。
外公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后,多留在乡下,就一个二舅考到广西读了大学留在柳州,还有个三姨嫁到汕头,算起来,九月的妈妈也比那些舅舅姨们强点,来了阳东。外公说,早先阳东也是区,后来成了县,现在又成了区,也不知怎么弄的?不过,到底也是城里。
九月说:“我在阳东卫生学校上学了。”那时九月十八岁,外公家里没有一个人从医,这是外公的家规。外婆那年病得不轻,不肯住医院里,一定要赖在自家床上。妈妈带着九月回娘家看外婆,洗洗涮涮忙活好一阵子,外公沉着脸,不理他一手救活的外孙女儿。妈说,你可触到外公的底线了。
外婆走了两年后,九月去阳东人民医院上班。外公那时心情稍微好转点,肯出家门,到庙堂去给人家讲古,也会去集市帮人家写对联,偶尔也会在家行诊,望闻问切,开点汤头药方,全是不要钱的。舅舅们过得都不太好,打打鱼,晒晒鱼干,也种点番薯和芋头,说起别的认识的亲戚朋友里,有的就是靠祖传的手艺大富大贵,心里总些许埋怨着外公坚决不让他们从医的家训,也唠叨外公从不把自己的一肚子行医本事教给他们。
九月说:“外公,我学的是护理,就是照顾病人的,自己不管开药方的那种。”外公从外头回来,坐在厅堂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讲话,也好像听不见人家的话,舅舅舅妈们过来,姨和姨父们过来,给他放下些做的吃的,穿的用的,看他不大理人,也就告别了。只九月爱陪着外公,自己像个老太太一样地自说自话,讲古论今的,想到哪说到哪。每回回乡,乡邻们一见九月,这外公的后人,街上卖小食的,卖卤猪手猪脚的,卖鞋卖袜的,甚至还有在发廊吹头发的,全都给九月免费了,把个九月慌得直躲这些客套又热情的生意人。街坊就更不用说了,九月都不用操心自己的饮食问题,打从哪家邻居门前过,就有跑出来送九月花生瓜子的,捧给她一掬皇帝柑的,留她吃鬼婆豆豉鱼的,端给她一碗鹅乸饭的。人家说,都有家人在外公手里妙手回春过,还有家人甚至在外公手里捡回命的。九月笑笑地和乡人客气着,有时候手得闲,也没讲客气,捧点瓜子拿些皇帝柑回来。
九月说:“我好喜欢您被这么多人喜欢呢!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被这么多人喜欢呢!”
外公鼻子哼一下:“行医可不是儿戏,那叫人命关天的!你稍微一个不小心,人家的命就被你玩岔了。这可是世上最厉害的事情!”九月一般要等两三个时辰,外公才能开口说话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所以性子懒,外公现在越来越不喜欢随便开口,但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住,像在庙堂里说书讲古一般,流水一样地倾淌而出。
九月说:“我现在也在自学中医,我还在旧书店里淘到一本汤头的书,我想以后也能像您那样,……”
外公有点小生气,白胡茬在嘴唇边抖动得也不安分起来:“汤头这个东西,不是随便能掌握的。药理好多复杂的事情,中医用药有歌诀,但不是背得流利你就行得通的。……”九月在一旁笑,她总能守到外公和她聊天的辰光。外公看来不聋不哑不瞎,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了,还记得前段她告诉他已经把中医用药的口诀背得相当流利的事情。家里这么多孩子,到孙辈,外孙女这块儿,终于有个人忤逆,还是沾了医学的边儿。
可能是自小听惯父母说她差点奄奄一息,愣是被外公药罐子吊着一口一口养回育大的性命。也可能是随着妈妈回娘家,每次都被村里的乡亲乡舍当外公的贵宾一般厚待。九月一直觉得,有朝一日,如能悬壶济世,那该是多伟大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