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几次带信来叫我去找哥谈谈,她说哥现在根本不听她的,她急得要命,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又是一年,眼看三十岁就喊得答应了,还没一个媒人上门,附近的姑娘早就被抢光了,远一点的,他这个条件谁肯来?再不出去找点事做,我看他真的只能打光棍了。
我在租书摊上找到了哥。哥一听进城两个字就不耐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就不信我不进城真的会饿死,我又不跟别人攀比,我关起门来过我的,怎么就不行?
他是不跟别人比,他是用躲的,每年春节,打工的人陆续回乡,大家坐在一起,一人捏一个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好听,口袋里的百元大钞像手纸一样往外刷刷直抽,哥再淡定,也受不了那个刺激,于是就躲到床上装病,从大年初一一直睡到正月十五,睡到那些刺耳的手机铃声终于消失在出村的路上。其实母亲也恨不得躲起来,毕竟是她儿子,他难受,她也揪心,可她又实在指挥不动这个儿子,有几次她实在气愤不过,质问他:你是不是在城里丢过什么人,至今都不敢回去?这问题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他从不正面回答,只有一次,他隐约透露过一点:我穷,我土,我笨,但我大小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的尊严。再一细问,他就死死地闭了嘴。
我把哥从书摊上揪出来:整天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以为书中真有颜如玉?你不进城挣钱,莫说是颜如玉,颜如屎都没有。
大不了我不娶媳妇。
狗屁!你非娶不可。我已经这样了,你想让我们家断绝香火吗?
哥突然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来,爸当年还拿过独生子女证呢,我看到过那个证书,他使了花招才生下了你。没想到花招白使了,你最终还是成了别人的儿子。要不这样,你们生两个,送我一个。
结婚光是为了生儿子?我用一个男人的目光盯着同是男人的哥。
哥当然懂得,他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我想得要命,想得我都要犯错误了。
所以你得出去呀,呆在大石坝,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没有。
算了,我还是打我的光棍吧。哥垂下眼皮,好不容易点燃的火星又熄灭了。
哥回去的时候,说要带一提卷筒纸回去。
自从十五岁那年进了王宏发的商店,我们家的油盐酱醋洗衣粉卷筒纸就再没掏钱买过,都是我带回家,月结时从工资里扣。现在没有工资了,我就得现场掏口袋,不然收银员会不答应。
这回哥非要自己付。他的手深深地探进口袋,用力一掏,口袋都给拉得翻了过来,我扫一眼就知道,他的全部家当不足二十。我想,刺激他一下也好。果然,收银员一五一十地清点后报出十八块三这个数字,而那提卷筒纸要二十三块。忽地一下,我看到他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我趁机说:如果你想进城,我给你筹路费。
以前,谁也不进城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擦屁股的?哥抬眼四顾,好像天空会给他一个答案。他的眼镜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一只镜片上有两条裂纹,他把那两条闪电般的裂纹对准我:
镇上还有没有王鸿发这样的人家,我也去给人做女婿算了。
我扭头就走。
心欣在镇上耳目很多,很快就知道哥来过镇上了,责怪我不留哥歇一会,吃了饭再回去。我不吱声,我知道她并不一定真的是这么想的。她,她们家的人,都喜欢这样,说的是一个意思,想的又是另一个意思。
果然,她接着往下说了。
哥有什么打算呢?大石坝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就他一个吧,他不感到孤独吗?
我能说哥有武侠小说做伴吗?不,千万不能说,破坏哥的形象,就是破坏我的后方形象,也就是我自己的形象,在这个家里,我必须谨言慎行,稍有疏忽,就会落下话柄。
哥应该出去,在家呆的时间越长,越不想出去。不出去哪有出路。他没出路,你看着也不好受,毕竟是亲兄弟。
我明白她的意图了,马上呛道:饿不死他的。
没过几天,母亲到镇上来了,她拎着一小蓝鸡蛋,一些刚摘的蔬菜,一脸腼腆地出现在超市门口。
心欣抢到我前面去,亲亲热热法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我站在一米开外,看着母亲粗糙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就像心欣不是捉着她的双手,而是捉着她的双乳,令她羞赧不堪。
心欣带着她先回家,我还要在超市里再待一会,岳父说过,超市里虽然有营业员,有收银员,但那都是外人,外人都不可全信。
午饭开始前,我赶回来了,这是婚后母亲第一次到我家。一进门,我的心就猛地跳了两下。
母亲并手并脚规规矩矩地坐在墙边,对面的电视机开到音乐频道,那是心欣妈的最爱,此刻她正在另一间屋里就着电视里的音乐对着镜子练着扇子舞,下午她们要在镇政府门前的小广场上搞什么比赛,心欣和她爸在厨房里弄出些叮里哐啷的声音。
看到我,母亲就像被松了绑一样,活了过来。我坐在她旁边,她不眨眼地看着我,很久,才问了句毫无意义的话:你冷不冷啊?
然后,她压低声说:你哥哥跟我,七八天不说话了。她睃了一眼练扇子舞那边,声得压得更低:我说,你不出去可以,我出去,我去给人做保姆,你留在家里种田,他又不同意。
她越说越大声,我不得不抬手警告了她一下,我不希望她在这里讲那些让人窘迫的家务事。
她继续不屈不挠地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那些屁事不顶的书,趁他睡着了,我给他把书藏起。本来是想一把火烧光的,想到是他租来的,烧了要赔钱,才给他留着。他就为这事不跟我说话了。
饭熟了,母亲被客气地迎上饭桌,好不容易解开的绑缚马上又被她自己绑了回去,坐得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端正,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嘴里一个劲地客套着。
借着添饭,我来到厨房,一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我实在不想看到如此拘谨的母亲,她来看我,却必须对那几个人赔着小心,赔着笑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是她儿子,是她的依靠,可我让她靠了什么呢?她来看我,如同探监。我带累了她,我不应该把母亲置于这种境地。
我应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母亲在我的家里,应该昂首挺胸,从容自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多大声就多大声,她甚至可以像我小时候那样对我呼来喝去。可看看我现在,连起码的工资都没有了,拥有自己的房子岂不是天方夜谭。
心欣过来了,我赶紧捶了下胸脯,假装噎着了,嘀咕着逃了出去。
我主动替母亲发出了告辞的申请,她一惊,赶紧站起来。
出来后,母亲说:我本来是想今天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的,我要让他饿一回肚子看看,他也大了,不肯种田,做饭也不行?每天都是我做好了,再去叫他,只差把碗递到他手里。他已经成年了,我没义务养他,更没有义务服侍他。
我心痛地低下了头。作为母亲,她想在儿子家里睡一宿,这想法天经地义,我却做不到理直气壮,我有什么资格谴责哥没志气。
偏偏母亲还要继续表扬我:他要是像你就好了,你从小就跟他不一样,你会把作业做好了再去玩,他是一回家就把作业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从来不让我操心。
像我?我忍不住打断她:你想让他跟我一样,也去给别人做儿子?你一个儿子都不要?
母亲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们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兼中巴车站,那里一条路通往大石坝,一条路通往县城以及更远的地方。我给母亲买了车票,照例又给了她一点零花钱,不等车开,就转过身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也许我伤到母亲了,没办法,我也就只能在她面前稍稍放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