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薄雾渐渐散去。前方迎来一个人影。他很像萧晨:个头适中、目光锐利、脸色肃然,但细看上去则比萧晨多了一分冷静与成熟。然而,同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萧晨身在蓝衣社尚不过如此,那么迎面走来的那人,似乎静得连冷漠都无法形容了。
一来一往,他们在咖啡馆的两侧站定。琴声还是那么悦耳,那么平和,使那惨淡的阳光多了些暖意。
萧晨抬头一瞥,笑道:“没想到与凌兄不期而遇。共饮一杯如何?”
来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道:“您这么大面子,在下受不起,受不起。”
原来这人乃松江凌家二公子凌渊。当年在黄埔时,曾与萧晨是同窗好友。然而,大革命的失败令他倍觉失望,便回到家中操持生意。凌家系外来户,祖籍四川,民国初年因与唐门交恶,被迫变卖祖业、背井离乡,到上海滩来“吃洋饭”。虽说凭一杆“剑阁枪”又打下一番产业,可骨子里对唐门的恨,仍旧一分不减地延续了下来。所以,当萧晨决计加入蓝衣社的时候,竟引得凌渊勃然大怒,不惜与之断交。因为蓝衣社上海情报站上校站长唐崧曾为唐门“沪帮”的首席大弟子。无论萧晨如何解释唐崧并非奸诈之徒,而亦是有一腔救国热血的好汉,凌渊只是不信。他说:“大佞似信,大奸似忠,自古皆然。我凌渊哪怕寻得一星半点儿机会,也要拼死一搏,非报此仇不可。萧兄弟,只怕到时兵刃无情,多有得罪了。”
风又起,带上萧晨长长的叹息:“大哥,唐长官虽出身江湖,但一直以来都以唐门为幌子,暗地里不知为国家作了多大贡献。您有所不知,自同、光年间长江各口开埠以来,唐门出川贩运烟土,渐渐形成川、沪两派,彼此争斗不休,这些年来更成水火之势。唐长官看透了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毅然决然地金盆洗手,与唐门划清界限,跳出江湖圈子,投身于救国救民的洪流当中……”话还没说完,就听凌渊“呸”地一声,冷冷斥道:“说过几百遍的话,就不要再重复了!”
踩着尚未落地的话音,凌渊忽一个鹞子翻身,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杆短棒,恰在双足勾上二楼阳台的时候“呼”地一扯,竟扯出了一杆乌光锃亮的短枪!鲜红的枪缨迎风怒抖,抖在萧晨的眼中,也抖在了那依然平静的琴声里。萧晨犹自惊讶,却见凌渊一脚破门,大喝道:“唐盛唐威,二贼何在!”寒风骤凛,与这音声相互鼓荡,势若洪钟,又似雷鸣!贴上了玻璃纸的窗户竟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要碎裂。
琴声,应答他的只有琴声。虽然还是行板,可节奏却隐隐加快,仿佛背井离乡、报国无门的音乐家正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谱写着他的挣扎与愤懑,以期那如火的激情快些破土而出,好唤醒千百万不甘作亡国奴的人们的斗志。“不好!”下意识地,萧晨猱身而上,因为一团明晃晃的光幕正从门中往外狂涌,虽只一瞬,可落在萧晨的眼里却令他大惊失色。刹那间,只听得耳畔风声大作,“叮叮”乱响似珠落玉盘、暴雨打江,半晌不绝。定神看去,凌渊一杆铁枪舞得铁桶似的,紧紧护住周身,口中犹然大骂:“姓唐的!这回你们跑不掉了!有种就出来和你爷爷斗上二百回合!”
犹然无应,只是琴声愈发紧凑,而凌渊那一套最适合防守、但也大耗气力的“飞湍瀑流”已连番使了三回,起承转合之间已觉吃力。这时,萧晨看出那如飞蝗般扑向凌渊的,正是唐门绝器:无影针。然而,此针工艺繁杂,成本极高。普通唐门弟子须立下头等功,或连续三年考课优良,才能领到一副火柴盒般大小的无影针作为奖赏。此刻居然会有这么一大篷无影针射向凌渊,难道是唐崧唐长官亲临此地不成?他不禁想起了此行的任务,据唐崧说,尽管昨天已临时改变了视察路线,但新的视察路线仍然被潜伏于司令部里的其他日本间谍获得。然而,似乎天佑十九路军,极有可能就在这家毫不起眼的咖啡馆,间谍们在接头的时候被一个神秘人突然杀害,从而使日军司令部对新情况一无所知。奇怪的是,上海各个情报站对这位无名英雄的来历,竟然也同样一无所知。而当萧晨问及这条情报的来源时,唐崧却摆了摆手,笑道:“不好说,不好说。”
“你的任务就是侦查这家咖啡馆,搞清楚神秘人的身份,最好顺藤摸瓜,把日本人潜伏在我们上海的‘谍链’一把扯出来。”情报站里,穿着大衣、抽着雪茄的唐崧如是说道。一张圆脸总挂着满满的笑容,令他看上去颇似和颜悦色的商人。“我虽然金盆洗手,与唐门断绝了一切关系,但就我所知,无论川帮还是沪帮,如今派系林立,更甚往日。有的人为了攫取长老的地位,更不惜投靠日本,卖身求荣。”说着,唐崧吐出长长的烟气,一声长叹,脸色难得地严肃了起来:“萧少校,我要提醒你的是,唐门藏龙卧虎,哪怕卖身求荣之辈,文韬武略都可能不在你我之下。可惜的是,唐门各派之间,防范甚严。这些如今在上海滩奔波逐浪的后生,我都不大晓得,没法告诉你更多的了。”萧晨记得,唐崧此番言语说罢,竟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仿佛在那光怪陆离的万家灯火中听见了黄浦江的涛声。
此刻,忽听凌渊痛叫一声,数道血痕惊现肩头。阳台窄小,身法施展不开,本就是使枪者的大忌,然而凌渊只凭着一腔怒火,枪势陡然转直,竟不惜以万针穿心为代价闯入房中!萧晨深知凌渊脾性,一旦怒发冲冠往往不计后果,遂脱下大衣就要往那密密麻麻的无影针中罩去。蓦地,一声呼哨从远方袭来,似鹤唳猿啼,尖锐而清凄。萧晨不禁一凛,却陡见一个带着斗笠的棕灰色身影正由远及近鹰击般掠下。敢情他是一路踏着房顶飘飞而过,竟也练到了踏雪无痕的境界,使只顾着凌渊的萧晨无丝毫防备!萧晨下意识地拔出手枪,却忽觉有些轻巧,刹那间冷汗透衫,弹指一扣,弹匣竟空空如也!他意识到自己的枪已被人掉包,而那道身影此刻已施出了擒拿手的功夫,忽掌忽钩,直袭他的咽喉要害!
不过片刻工夫,这一方宁静和祥的街巷,竟眼看要变作修罗场。
唯有琴声依旧。
一曲终了。很平静地终了。仿佛故国的风景已离肖邦远去,化作地平线上不可捉摸的暗影。少时,一个圆润清纯的女声响起:“哥哥,曲子弹完了,你还在指挥么?”
穿着燕尾服、打着蝴蝶结的男子点了点头。冬天的朝阳是倾斜的,照得亮,透得远。却终因地冻天寒,光色惨淡,只沿着钢琴那乌光锃亮的边缘擦上一抹银辉,却衬得那男子的衣衫更严肃、更齐整了。他梳着波浪似的头发,右手握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指挥棒,不疾不徐地挥动着,仿佛徜徉其中、陶醉其中而不自知。奇怪的是,自始至终,只有她妹妹在独奏;而此刻琴声已止,他却仍然不疾不徐地挥动着指挥棒,令人讶然。
“谁说弹好了?”指挥家淡淡地道:“你听,外面才刚到高潮呢。”
说着,他双手一扬,做了个“齐奏”的手势。指挥棒在光影分明的空中划出优美的圆弧,恰似心底隐现的波澜,而化诸身外的海涌。窗外激斗已臻高潮,生死一线的萧晨急中生智,竟在不到一丈宽的走廊上施出“倒挂金钩”的身法:脚尖触上房檐上的瓦片再猛地一抬,“哗啦啦”带起数片青瓦齐齐坠下,唬得来人蓑衣一振,滞住身形,变钩为掌,“啪啪”将手边两片青瓦碎为齑粉。然而,萧晨借此机会,身形翩动,已转至来人三尺开外。原来,出手袭人者,最怕反遭别人暗算。因为在那力求一击的片刻工夫里,全身精力集于一处,往往破绽尽显、空门大开而不自知。那人眼见青瓦哗哗坠落,却又惧怕青瓦中藏有暗器,只得稳住身形,运掌带风,将青瓦一一击碎。萧晨披上大衣,定气凝神,抽出一把可伸缩的军刺挑向那人严严实实的斗篷,哪知那蓑衣客落在廊上,竟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倒反手一把抄起,凌渊剑阁枪“当啷”落地,凌渊双目紧闭,面色渐白,竟似断了气一般,而喉间隐有无影针的微芒,惨白锃亮,外加一点丝般的血红。这一幕直似利箭穿心,令萧晨心如刀绞,血脉贲张!“贼人!还我兄弟!”尽管数年情报生涯已使他心若磐石,万难冲动,可眼见昔日同窗惨死无影针下,哪怕“感情”二字早已是沉在心底的玄铁,如今亦被满腔怒火烧得透红!
“啪!”军刺迎风一弹,形如短剑,掠起冰冻三尺的萧寒,化作一抹银罡杀向蓑衣客后心要害。这一式源自“西湖十景”中的“断桥残雪”,最是凄冷寂寥,引人钻心之痛。哪知那蓑衣客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直到罡寒迫近周身不足一尺之际,才忽一转身,竟在眼睛也无法辨认的瞬间转了一个整圈,反把凌渊推向萧晨的眼前!说是迟,那时快,萧晨不及惊愕,剑锋在触及凌渊不足一寸之处遽然上挑,一化为三,亮出一招“三潭印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见萧晨身形稍稍跃起,六朵剑花似孤风曳雨擦过凌渊的发梢,急急袭向凌渊身后那张硕大的斗篷。却听“梆梆”两声钝响,那斗篷竟似以云南藤甲编成,真个刀砍不入,剑挑不破,气力反弹回来,震得萧晨虎口火辣辣般痛,一时几欲撕裂!此刻的萧晨,正欲弃了军刺,借着跃起来的身劲儿合身扑下,哪知腰间一酥,酥中带着些微的痛,麻醉之感电流一般涌向全身。萧晨心下惊诧不已,这带斗篷的狠角色是何方来路?捷比猿猱的身姿,迅若惊电的手法,看不清楚的面容,诡异神秘的藤甲……上海滩的江湖,已伴随着即将上演的血战而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