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沿着固定轨道继续,意即继续在西直门某家商业银行上班:从她大学毕业之后整整五年之内一直如此,如无意外,大概还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往后五十年的事情,最多不过是从一家银行跳到另一家银行,数更多钞票办理更多信用卡或者是统计更多会计报表——期间可能发生的差别不过就是这样大,又是这么多。这样年纪轻轻便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或许荒谬而可悲,但是顾采采闭上眼,便见着。
一千一万次料想过这事情,但再次想到仍厌倦万分。
她最初的一年实习期一直站柜台,书面全称是柜台营业业务,说白了就是数钱、验钞、拉开抽屉找零头,只要不数错钱又懂看验钞机就可以。但这么简单的事情顾采采做起来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几回她都梦见点错钱又梦见自己失足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钱堆:周围都是面额票值不同的硬币纸币,硬币亮闪闪,纸币软塌塌;钱上又满是各种大大小小的虫子在爬,仔细一看这些虫子全都长了人的脸,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抱怨,其中好几张就是白天她刚接待过的客户的脸。一待看清她便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大声尖叫,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
那时她便像现在这样,双手交叉胸前紧紧抱住肩,汗情不自禁流了一背一身。她以为那已经算得上是噩梦但谁料得到那只是开始。
一年后顾采采终于结束实习,被调进信用卡部成了正式业务员。她刚开始还颇觉正名之喜,但很快便沮丧地发觉自己能力缺无——至少当一名信用卡业务员她能力缺无。业绩最差时一个月只办理了十几张卡,天天被主管领导指着鼻子骂,终于骂得她走投无路,路上碰见熟人都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办信用卡?我们行现在对新开户客户政策真的很优惠。”熟人通常都会礼貌地停下来听她说完,可惜他们都“不巧早已办了别家银行的卡”,只好“以后有需要再联系”。顾采采明知道再联系就是从此不必联系的意思,很想厚着脸皮说“多办几张其实也无所谓,人家发达国家的人最少同时有四五张卡”,又想说“拜托先办一张看看,最多过阵子我再悄悄给你销户,就当帮我忙吧,接连几个月完不成任务,我只怕要被炒鱿鱼”。但结果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比熟人更抱歉心虚地笑:“没关系没关系。最近过得怎么样?”“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
哈哈哈。心底纵使失望万分一盆冷水彻头彻尾浇透仍然要硬撑着寒暄下去,以证明自己并非彻头彻尾的市侩之徒。
因此不管顾采采怎样努力,她和其他的业务员相比仍然很失败:作为一个金融产品推销商她不肯说假话,作为一个信用卡部业务员而言她的业绩太少积极性太低,而作为一个社会人而言她则是彻头彻尾的青苹果。她大概属于那种永远成熟不了的品种,青涩到生计攸关的事情她都没有办法厚着脸皮死缠烂打。主管领导骂了又骂,实在骂不动了就向上面打报告,不久再高一级的领导便直接发函调她去会计部当了一名会计——普通会计工资待遇比信用卡部只低不高,尤其她这种从来没考过会计资格证的半路和尚——而工作内容则苦累加倍,真正上手总要熬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一开始却很高兴,以为终于得着她一直想要的宁静空间,不再有业绩压力又从此不必担心被骂。
但结果这宁静空间的存在,只不过让她静到足以看清那些永远纷繁错乱的账目。
真当了会计,才发现大学最害怕的会计课其实只是小儿科。真正可怕的,还是会计报表里那些单调乏味、一格格相差无几的数字排列组合,若小数点不小心点错一位,或者1看成7,就随时可能会有人为这谬误倾家荡产,又随时可能会有人因为这谬误引咎辞职。责任何其重大,顾采采不得不每张报表都看了又看看到眩晕接近于盲——万一是她顾采采的错,查出来谁又会为了她的错误最终买单呢——如此说来,她竟然不过只是从一个陷阱重新跳进另一个陷阱,从一个噩梦走进另一个噩梦。
而这回的噩梦则时常都和数字有关。
顾采采当了会计之后,时常都梦见一大堆冷冰冰的数字,数字后面则全都是人。影影绰绰晃动的,面目模糊不辨男女的,隐身人。每一个隐身人都会无声地竖起手指摇晃着,步步紧逼地向她提问:小数点后面到底精确到几位数目?这笔账后面是三个零还是两个零?一笔进账和另一笔出账之间,又如何巧妙地互相冲对?总是做这样的梦,她难免神经高度紧张,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名普通的会计一辈子需要接触的数字虽然不比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更复杂,却有可能更多更紧张,看久了便整张脸发青发木,坐长了不动肩胛骨又僵硬凸出。一天班上下来,浑身都像要散架。而她朝九晚六的职员生涯除疲倦之外却时时还有其他让人难以忍受的因素:
譬如说,搬家。失恋。失眠。
在平常人想法里失眠或者和牙痛差不太多,是病又不是病。
用科学术语来解释,失眠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睡眠紊乱,一种持续相当长时间的睡眠质或量令人不满意的状况,常表现为难以入眠、不能入睡、维持睡眠困难、过早或间歇性醒来而导致的睡眠不足。
报上又说:社会在发展,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失眠症的发生率便逐年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