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11期
栏目:新锐
池上,1985年生,浙江杭州人,作品散见于《江南》、《飞天》、《文学港》、《文学与人生》等杂志。
桃花渡
秋天里,阮依琴得了一场不轻也不重的病。体检报告显示她的甲状腺上有个边界模糊的结节。阮依琴拿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她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圆点。圆点并不算大,但医生却告诉阮依琴这个圆点很有可能就是肿瘤。医生看上去四十来岁,微胖的脸蛋同秃得只剩下后脑那一圈儿毛的脑袋无不表明着他的专业很娴熟。阮依琴的眼睛便绕过医生那光亮得有些过分的前额,后方一扇老式、狭长的窗户外,许多片梧桐树叶正飘落下来,像是赶赴一场绚黄的盛宴。医生没有注意到阮依琴的眼神,他还在继续说着,最好做个手术吧,一旦切片结果确定是恶性,就能马上切除掉了。阮依琴还在看着窗外,那些梧桐树叶不断地掉落下来,好像永远都掉不光似的。阮依琴就对着那些梧桐落叶说,我不能手术的。你不要害怕,医生以为她在担心,其实就是个小手术,这种病发现得早,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但阮依琴却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手术的。阮依琴起身去拎包,低头的时候,她听到了医生的一声叹气,你这个情况,应该做手术的。
从邵逸夫医院到阮依琴的家不过两站路。但那天,阮依琴走了四十多分钟。快到家的时候,一场绵长的秋雨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轻易地就将阮依琴打湿了。阮依琴立在无数细长、密集的雨点之中,她很想安慰自己这是一次误会,那个黑色的圆点不过就是个结节。但如果不是呢?阮依琴不敢再往下想,甲状腺癌虽然称不上绝症,但总是越早治疗越好。阮依琴是怕死的,可阮依琴更怕自己不能唱戏。新版《追鱼》马上就要开始排练了,团里前些天定下来,还是由她同黄云伶出演。那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阮依琴都淡忘了,但当年《追鱼》里黄云伶的扮相却无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黄云伶披一条淡红网眼云肩,着一条鲜红的长百裥裙,她唱起戏来,云肩、裙摆亦随之舞动,犹如一条红色的鲤鱼。阮依琴就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把B超单塞进了包里。阮依琴想,无论如何,都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金阿姨看到湿淋淋的阮依琴吃了一惊。金阿姨问她,怎么淋得这么湿?金阿姨是阮依琴家的钟点工,做了两年多了,金阿姨搞卫生很干净,烧菜也有一手,自打她来家里以后,阮依琴就没再换过人。做的时间长了,两人便熟络起来,金阿姨人很爽快,有什么说什么。所以当金阿姨问她怎么淋得这么湿时,阮依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忘带伞了。阮依琴去脱衣服,走到洗衣机前时,她注意到洗衣机旁多了一瓶香水。这是一瓶淡黄色的香水,瓶身很是方正,上头写有黑色字母“DAISY”。阮依琴正看得出神,金阿姨就进来了。金阿姨说,这是你的吧,早上洗衣服的时候我摸出来的,还好没洗进去。阮依琴想了想,说,哦,下次我不会忘记了。
假若金阿姨仔细辨别的话,她是能发现阮依琴那天的神情是有些游离的,如果再进一步思考,她也许就会发现阮依琴其实是不用那个牌子的香水的。阮依琴所有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香水都由两个交叠的字母C组成,它们的名字叫香奈儿。阮依琴只用香奈儿的香水。但那天,金阿姨未作深究便匆匆赶回家去了,所以,那顿晚饭照例只有阮依琴和马凯两个人吃。
阮依琴打开香水瓶,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味顺势窜入她的鼻子。这香水的名字起得真好,阮依琴想,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初秋的原野上大片大片盛开着的雏菊。阮依琴把香水放到马凯面前,问,这是你的吧?马凯正吃着饭,马凯说,是。马凯如此大方地承认,让阮依琴有些意外。这是送给一个女人的,马凯说着把香水瓶放进上衣口袋,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阮依琴愣了一下,阮依琴想,自己好像应该问一下的。可是问了又能怎样?是像其他女人那样大吵大闹一通,然后分道扬镳?亦或是从此心里住进个疙瘩,彼此再生活在一起?两者,阮依琴都不喜欢,她的本意只是想提醒一下马凯,别太过分了。所以,阮依琴回答道,这有意思吗?怎么没意思?马凯却显得咄咄逼人,马凯说,知道了,我们才好去离婚。马凯说完,撇下才吃了一半的饭出去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客厅。阮依琴觉得今天的马凯好像不像马凯了。
记忆里,马凯鲜有娱乐生活,他唯一的爱好便是钻进文字堆里研究各种历史。马凯是市文化馆里编各地县级材料的。如婚前预料的一样,他们的婚姻生活称得上平淡无奇,阮依琴依旧加班加点地排戏,而马凯则一头埋进了他的书堆里。阮依琴甚至想,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绝不可能会因为诸如遇上七年之痒、缺乏激情之类的理由而离婚。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激情,说到底,他俩的婚姻更像是为了一张证明,那张给他俩以外所有人看的证明。既然如此,离不离婚对阮依琴而言也就没那么关乎痛痒了。只是,阮依琴想,不能是现在。新戏一旦开始排练,那就好比是列车上了高速轨道,她又怎么能因为离婚这种事而分心呢?
阮依琴去房间里找戏服。戏服就压在衣柜的最底下,那是件玫红色的戏服,上头绣有牡丹花纹,还配有白色流苏的半透明云肩。阮依琴将戏服取出,穿上,透过衣柜上那面宽大的试衣镜,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阮依琴原本是唱花旦的。阮依琴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在剧团里唱戏了。那是个很小的越剧团,加上师父吴风梅也不过才六个人,这六个人把戏里所有的角色都扛起来了。如果换成别的地方,这样的小剧团肯定是站不住脚的,但在阮依琴生活的这个小城——绍兴则不同。绍兴自古就是出戏曲的地儿,绍兴的越剧、绍剧、新昌调腔放在全国都是有名的。绍兴城里爱听戏的人也多,一个露天台子、几张条凳,就是一个小型戏园子。
阮依琴她们常常在这样的露天台子上唱。阮依琴喜欢唱戏,尽管底下观众不多,但她站上台却有种飞起来的感觉。不唱戏的时候,阮依琴就立在台子后方看师父。师父吴风梅已经四十好几了,平日里,她总是挽着个发髻,吴风梅的眉目是细柔的,吴风梅看人的眼光也是细柔的,就连吴风梅的小碎步也是细柔的。吴风梅整个人都跟越剧一样,阮依琴就常常望着台上的吴风梅出神。阮依琴想,吴风梅多么像自己的母亲呀。
阮依琴其实是没有母亲的,她甚至连母亲长什么样都忘了。唯一的印象是,四岁那年,吴风梅从福利院里把她领了回来。吴风梅说,你就跟着我唱戏吧。阮依琴便跟着吴风梅唱戏。吴风梅膝下无儿无女,吴风梅既把阮依琴当作徒弟,也把她当成女儿。后来,那是阮依琴大了以后的事情了,阮依琴无意间晓得,原来吴风梅曾经也是有过一个女儿的。只可惜,那个小姑娘在人世间没活几天便夭折了。小姑娘的父亲不久也因病离世,只留下了吴风梅孤身一人。阮依琴听人说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夜晚,师父独自坐在床头,任由清冷的月光照过她的泪水。她就往自己心里打了一记,她想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师父都是她的母亲了。
阮依琴这样想的时候并未料到,命运的枝蔓已经朝着不可扭转的方向蔓延开了。头一次见到柳玥是在露天台子底下。阮依琴唱完戏正打算回家,却被一个女人拦下了。女人披着件黑色风衣,圆润的脸上长着一对与之不太相符的丹凤眼。这种长相其实是很特别的,但阮依琴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还是女人先开了口,女人说,你好,我是柳玥。阮依琴这才忆起自己是见过这个女人的,那是在团里那只小小的影碟机里:柳玥扮作一个俊朗少年,在那只影碟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杭州越剧团团长柳玥是个小生,也是越剧界泰斗姚桂兰的嫡传弟子。阮依琴不禁有些局促了,柳玥却笑了起来,在她云淡风轻的笑声里,阮依琴听到了一个声音:跟我走吧。你这么好的苗子,应该唱小生的。
很久以后,当阮依琴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仍觉得一切有如鬼使神差一般。阮依琴站在师父吴风梅和柳玥的中央,吴风梅问她,依琴,你想跟柳团长回去吗?你要是想去,我不会拦你的。阮依琴的眼睛明明是向着师父的,可柳玥来了,柳玥的嘴里衔着一枚苹果,她像一条蛇似地拼命蛊惑着阮依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剧团里?你就不想登上更大的戏台,唱戏给更多的人听?阮依琴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她的不语恰恰表露了她的心迹,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接过禁果并吃下去了。阮依琴的眼泪簌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唤了声,师父。吴风梅没有应她,良久,吴风梅低语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