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彩娟毕业后，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七十里镇的街道上摆了一个卖衣服的小摊。江彩娟在年前批发了几包衣服，由于拥挤，丢了两包在旅馆里，这次她提前来讨回去，好赶年后开市卖个好价钱。
江彩娟一眼就认出了孙小中。她看到孙小中像一条狗一样，低着头在路面上寻找着什么。江彩娟很快地追上了孙小中，她在后面拍了一下孙小中的背，喊，孙小中。
孙小中正在聚精会神地搜寻着地面，他被江彩娟的突然一拍吓了一跳。孙小中看了看江彩娟，然后，他继续低着头搜索着。孙小中的肚子太饿啦，他没有听清，也没有认真地去看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确，江彩娟的变化很大。孙小中低着头用眼光在地面上浏览了一下之后，忽然觉得刚才喊自己的声音有些耳熟。这样，孙小中再一次抬起头，看了看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烫着一头卷发，形式像一个鸡窝。这头卷发使江彩娟的年龄增加了好几岁。而且，江彩娟比以前胖了许多，她胸前的棉袄扣子被胸脯里面的东西有力地撑着，好像就要绷掉一样。两粒扣子之间形成了一条菱形的缝，可以看见里面的红色毛线衣。这一回，孙小中认出来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高中同学江彩娟。
江彩娟又一次拍了孙小中一下，这一回，江彩娟用了更大的力气。江彩娟把孙小中拍得向后退了一步，说，孙小中，你的钱掉了吗，你是不是在找你的钱？
孙小中当然不是在找钱，孙小中的钱就在棉裤的口袋里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但是，它们成了一群无用的东西，这些钱并不能够买来食物，它们要等到商店和饭店开张之后，才能发挥作用。孙小中在确认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确实是江彩娟之后，很快地向前跨了一步，用力地握着江彩娟的手，说，江彩娟，你是江彩娟吗？
江彩娟的手被孙小中握得很痛，然而，江彩娟并没有做出痛的样子，她的脸上挂着笑，很愿意让孙小中这样握着。江彩娟笑着对孙小中说，我当然是江彩娟。
孙小中说，江彩娟，你有吃的吗？我已经四天没有吃饭了。孙小中把原委说了一遍。
听到孙小中这么说，江彩娟笑了起来。伸出手，在孙小中的眼前舞了一下，继续说，孙小中，别看你是个大学生，你缺乏生活经验，你承认不承认？
应该说，在实际的生活经验这方面，孙小中与江彩娟比起来，要相差很多。尤其是，在江彩娟独立地做了半年的小生意之后，她已经在日常的生活经验方面比孙小中要丰富许多。江彩娟当然知道，从年三十的下午开始，饭店的门就关起来了，人们不再做生意，各自都回家过年了。而且，这个关门的时间一般要延续到正月初八，有的饭店甚至要等到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才会开门营业。所以，江彩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来芜湖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充足的干粮。
孙小中随江彩娟来到了她所住的旅馆。那是一个叫做朱家巷子的地方。巷子狭窄而曲折，即使在阳光灿烂的白天，也显得比较阴暗。孙小中走在江彩娟的后边，他看到，前面这个叫做江彩娟的高中同学比上学时丰满了许多，她的屁股像一个篮球，随着她的步伐不停地颤动着。在这个叫做朱家巷子的地方，还有很多的支巷子，它们像杂草一样丛生着。在一个很细的支巷子里，江彩娟找到了一个门。然后，江彩娟站在门口，她在那里等待着孙小中。孙小中走进了这个大门之后，发现里面是一个院子，四面都是矮矮的两层楼房，门与门紧密地挨在一起。孙小中以为，江彩娟住的地方，就是其中的一间。然而，江彩娟继续向里面走，她走进一个拐角的地方，接着，就消失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面。实际上，江彩娟住的地方，是一间柴房改造而成的，里面只有一张低矮的床。孙小中弯着腰走进去之后，眼睛暂时还不能适应里面阴暗的光线。在经过了短暂的调节之后，孙小中的眼光越来越明亮，他很快地看见了那张低矮的床上摆放着几种吃的东西。江彩娟指着这些东西对孙小中说，吃吧，够你吃的。
床上放着一张铺展开来的《人民画报》，上面是三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都装着东西。从孙小中所在的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都是些吃的东西，一包是馒头，另一包是白切，还有一包是锅巴。看到这些东西，孙小中的手更加明确地抖动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指捉住食物，那是一个坚硬的馒头，他将它用力地塞进嘴巴里面。由于吃得过分的快，孙小中哽得像一只鱼鹰。当第三个馒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孙小中倒在床上睡着了。
那半个馒头还抓在孙小中的手里，江彩娟企图将它从孙小中的手里拿出来，但是，孙小中紧紧地捏着它，即使在他打着细微的鼾声的时候，江彩娟也没有能够将这半个馒头从孙小中的手里挖出来。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江彩娟坐在床沿，认真观察着床上躺着的这个人。这个人叫做孙小中，一个男同学。江彩娟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孙小中，他瘦长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弥漫着满足的表情。偶尔，他会咂一咂他的嘴巴，似乎在回味着刚才的食物。此时，一些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可以看到这个人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丛胡须，它们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若隐若现的亮光。
江彩娟默默地盯着孙小中看了一段时间，出去了，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然后，她很快地往回走。她要迅速地赶回她住的地方。因为，江彩娟喜欢上了他，那个叫做孙小中的家伙。
当江彩娟回来的时候，孙小中还没有醒。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几乎没有动弹。江彩娟没有碰他，她让他就这样躺着。江彩娟找到一张很矮的凳子，她将这张凳子拖到床前，然后，用两只手撑着下巴，很专注地看着孙小中沉睡的样子。江彩娟的心像一面镜子，既平滑，又泛着亮光。她没有任何想法，她只需要这样看着他。在这个狭小而又阴暗的空间，江彩娟盯着孙小中看了很长时间，她甚至可以感受到时间的行走。又过了一段时间，天色逐步地暗了下来，孙小中的脸孔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江彩娟将孙小中的一只手挪过来，放在自己的脸下面，然后，江彩娟枕着这只手睡着了。她的姿势就像从前上中学的时候午睡时的样子。
孙小中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孙小中这一觉睡得真长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孙小中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的江彩娟。不久，江彩娟也醒了，她发现孙小中正在看着自己。江彩娟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她很快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她看着孙小中，说，孙小中，你早就醒了吗？
这天上午9点多钟的时候，孙小中和江彩娟离开了朱家巷子。孙小中的手上拎着三个塑料袋子，那是江彩娟留给他的食物。孙小中跟在江彩娟的后面，江彩娟背着两大袋子衣服走在前面。从孙小中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江彩娟的两条腿。她的身体被那两个巨大的袋子全面地掩盖了，这使她的两条腿显得很短促。孙小中吞了一口唾沫，对江彩娟说，江彩娟，下次过来我请你吃饭吧？江彩娟看了孙小中一眼，她没有回答。孙小中又吞了一口唾沫，说，江彩娟同学，你能够替我向方镜子问一个好吗？
江彩娟的心里酸楚了一下，她没想到孙小中的心里，在挂念着方镜子。
1981年4月下旬的一个中午，江彩娟看到了方镜子。方镜子在七十里镇中学补习，她是到街道上来买练习本的。此时，方镜子从江彩娟的服装摊前匆匆地走过，她听到江彩娟对自己很大声地喊，喂。
方镜子停住了脚步，她看到江彩娟很快地走过来。江彩娟伸手在方镜子的肩膀上推了一下，说，方镜子，你马上又要高考了吧？你马上就会是大学生了吧？
听到江彩娟这么说，方镜子立即低下了头。方镜子的确是认真学习的，但是，成绩始终处于中等偏上的水平。在七十里镇这样一个普通中学，只有排名很靠前的同学才有上大学的可能。所以，面对江彩娟提出的问题，方镜子只能低着头不做声。
方镜子的样子，让江彩娟觉得她有些可怜。江彩娟的心里突然软了一下。接着，江彩娟拉住了方镜子的手，她将方镜子拉进了自己的服装店里。然后，她对方镜子说，孙小中向你问好呢。
江彩娟说过之后，立即就后悔了。她怎么突然就把这句话讲出来了呢？江彩娟是一个留不住话的人，她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方镜子听到江彩娟的话之后，脸立即红了起来。方镜子努力地抬起头，看着江彩娟，说，你看到孙小中了吗？
江彩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舔掉了。
这一年的8月份，在七十里镇人流量最多的那个十字路口，再一次贴出了七十里镇中学高考达线的学生名单。方镜子缩在人群里，把那张喜报反复地看了几遍，那上面没有一个叫做方镜子的名字。方镜子很快地走出了人群。方镜子向着另一个方向走着，她一直走到一条塘埂上。然后，她下了塘埂，慢慢地走进了水里。当池塘的水面齐到她臀部的时候，方镜子蹲了下去。她坐在池塘里，她的屁股挨着稀烂的塘泥。这时候，水面已经迫近方镜子的下巴。池塘表面那些细微的波浪轻轻地扑过来，它们一阵接一阵地扑打着方镜子的脸。方镜子向四周望了望，她知道，没有人，周围不可能有任何人。于是，方镜子开始对着水面大声地哭起来。她的哭声从水面上擦过，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久，方镜子出现在一个包子铺里。这个铺子距离江彩娟的服装店并不远，从江彩娟的服装店向右拐进一个巷子，就到了。方镜子在这个铺子里做洗碗工。进入冬季后，方镜子开始学做包子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方镜子逐步地做出了有模有样的包子。事实证明，方镜子在学习上不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学生，却能做出好吃的包子。慢慢地，七十里镇的很多人都来这个小铺子吃包子，就连江彩娟也经常吃方镜子做的包子。一次，江彩娟一边在小铺子里吃着包子，一边看着方镜子，她看到方镜子系着一块白色的围裙，套着白色的护袖，方镜子的头发也全部被白色的帽子包进去了。于是，江彩娟对方镜子说，你看起来真像一个白案师傅呢。
寒假里的一天，孙小中来到了这个包子铺。
孙小中并没有认出方镜子。铺子门口放了很多低矮的小方桌子，孙小中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要的早点。孙小中没有认出方镜子，主要原因是方镜子戴着一副白色的口罩和一顶白色的帽子，它们将方镜子的头脸几乎全部地遮蔽起来。然而，方镜子立即认出了孙小中。于是，方镜子很快走进了铺子里面，躲开了孙小中。
在这样一个冬天的早晨，孙小中无精打采地坐在铺子门口。由于到这里来买包子的人很多，孙小中只能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不久，孙小中听到了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你是孙小中吧？
孙小中抬头看了看这个叫他的人，他看到这个人是自己的同学马宏伟。接着，他看到了马宏伟身边的另一个人，这个人用她的胳膊挎着马宏伟的胳膊，他们紧密地贴在一起。孙小中认真地看了看马宏伟身边的这个人，她是许美芳。
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这两个人已经公开地成了一对恋人。此时，马宏伟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他看起来比孙小中要成熟许多。马宏伟掏出一张10块钱的票子，很大声地对卖包子的老板说，肉包子，一整笼肉包子。
显然，店主被马宏伟的气势镇住了，他将刚刚蒸熟的一笼肉包子端到马宏伟的面前。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他们还在那里排队等肉包子呢。马宏伟看了那些人一眼，并没有把他们的不满放在眼里，他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孙小中，然后又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许美芳，接着，自己捏住一双筷子。说，孙小中，我请你吃肉包子，我现在有钱了。
孙小中再次认真地看了看马宏伟，然后他又看了看许美芳。他看到许美芳对自己笑了一下。许美芳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她笑的时候，嘴角的那颗痣还像从前那样夸张地一动一动着。于是，孙小中拿起了筷子，夹起一个肉包子放进嘴里。
这时候，江彩娟走了过来。江彩娟很亲热地抱了抱许美芳，然后，她转过身对马宏伟说，马宏伟，你请孙小中吃肉包子，你不请我吃吗？接着，江彩娟对包子铺里大声地喊，卖肉包子的呢，卖包子的人呢？
黑瘦的小店主从他的铺子里走出来，说，有事吗，江彩娟你喊我有事吗？江彩娟嘻嘻一笑，说，我不是喊你。
江彩娟要喊的这个人是方镜子。
江彩娟之所以要把方镜子喊出来，就是想让孙小中知道，方镜子现在在做什么。
然而，江彩娟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来方镜子。于是，江彩娟走进了小铺子的里面，江彩娟来到了厕所的门口，她用一只脚很响地踢着厕所的门，说，方镜子你在里面吗？
方镜子在里面，她并不是真正上厕所，她只是躲在这里。江彩娟立即明白了方镜子的想法。江彩娟对着方镜子笑了一下，说，方镜子，外面来了好几个同学呢。
江彩娟拉着方镜子的手，很快从铺子里面走出来。她将方镜子拉到了孙小中、马宏伟和许美芳的面前。然后，江彩娟用一根手指指着方镜子，侧着身说，你们知道她是谁吗？你们能够认出来她是谁吗？
孙小中、马宏伟和许美芳的确没有认出方镜子。
孙小中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然后，他转过脸看着江彩娟，说，卖包子的吧？她不就是一个卖肉包子的吗？
听到孙小中这么说，江彩娟用很大的声音笑起来。江彩娟一边笑，一边对孙小中说，孙小中你说得对，她的确是一个卖包子的。
当方镜子解下口罩之后，大家立即认出了方镜子。孙小中盯着方镜子的脸认真地分辨着，说，方镜子，你是方镜子吗？
大家看到，方镜子的脸很厉害地红了起来，她的脸红得层次分明，最先发红的是脸的中间部分，然后向周围扩散，一波一波地，最后连她的耳朵也跟着红起来啦。
孙小中默默地看了方镜子一眼，然后，他开始大口地吃肉包子。由于过分地用力，肉包子里面的汁水溅了出来，甚至溅到了眼镜片上，这使他的眼前模糊一片。
年很快就过完了，七十里镇的街道上突然冷落了许多。一天，江彩娟到七十里镇的东头买葵花籽，她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一条扁担上，扁担的两头分别搭在一个稻箩上。此时，这个人正在看照相馆橱窗里的照片。江彩娟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向这个人走过去，江彩娟用很大的声音对这个人说，你是刘光明吧？
刘光明对江彩娟点点头，说，是的，我是刘光明。
刘光明是到七十里镇的粮站上来卖稻子的。刘光明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务农。刘光明的奶奶生了病，所以，他要挑一担稻子到镇里的粮站卖掉，然后，再用这些钱买了一些药。当刘光明经过七十里镇照相馆的时候，他看到了橱窗里面摆放的江彩娟的照片。于是，刘光明停了下来。
江彩娟看了看刘光明，继续说，刘光明，你来做什么的呢？刘光明用很低的声音对江彩娟说，我卖稻子的。听到刘光明这样说，江彩娟笑了起来，说，刘光明，你在撒谎，我看到你不是卖稻子，你在看我的照片呢。
刘光明低下头，他的一只手从身后抄起了扁担，看样子他想走开。这时候，江彩娟突然对刘光明说，刘光明，你到我的店里来帮忙好吗？你到我的服装店里来帮我卖衣服好吗？
江彩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听到江彩娟的话，刘光明低下头，他在那里思考了半天，然后，抬起头，对江彩娟说，现在土地已经承包到各家各户了，我有饭吃了，还到你那里做什么呢？
江彩娟对着刘光明嘻嘻一笑，说，刘光明你吃饱肚子就行了吗？
刘光明不做声了。
这年夏天，刘光明来到了江彩娟的服装店里，他开始正式在店里帮忙。8月末一个炎热的下午，江彩娟江老板忽然对刘光明招了招手，说，刘光明，你过来。刘光明向江彩娟走过去，他不知道江彩娟接下来要做什么。江彩娟咳嗽了一下，说，刘光明，你在我这里已经干了几个月了，你满意吗？
刘光明点点头。
江彩娟笑起来，模仿着班主任的口气，对刘光明说，刘光明，请你讲讲你为什么满意？刘光明低下头，看起来他在很认真地思考问题。看到刘光明的这个样子，江彩娟用很低的声音说，刘光明，你对我这个美丽年轻的女老板满意吗？
现在，刘光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然而，刘光明装作不明白，他用糊涂而又痴呆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江彩娟。江彩娟用眼睛翻了刘光明一眼，说，我明天要去进新衣服，你在家里照应好店里的事情，你听到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江彩娟想到了孙小中。她决定明天到芜湖去看一看孙小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