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7年第02期
栏目:先锋俄罗斯
我和拉乌尔·阿斯兰诺维奇·坎巴是于狩猎途中结识的。在塔梅什村外,一片四处生长着树莓丛、刺马甲子和金刚刺灌木的广阔海边旷地上,人们在猎鹌鹑。从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沉闷枪声,猎犬的吠叫声,能瞧见犬只在草丛中绕来绕去,以及跟在狗身后朝被击中的猎物奔去的猎人的身影。
而就在此时,在这阵热情高涨的狩猎大战中,我看见了一位身形高大魁梧的落后者,懒散地沿着小径在踱步,枪被横过来扛在肩上,而两只大手好似一对象鼻,在步枪两侧垂挂下来。
这是一位明显经受不住狩猎狂热的人。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这么一位猎人。我迎面走去,当两人走近时,他停了下来,毫无征兆地问道:
“您不想喝两口吗?”
“为什么不呢?”我回答。
他的步伐多少变得振奋起来,将我领到一颗野生苹果树下,就像去到一家相熟的小馆子那样轻车熟路。他挑捡起几颗落果,我们便在茂密的苹果脚下席地而坐。他从腰带上取下一支小瓶子,拧开瓶盖,二人便开始一边啃着野苹果,一边品饮瓶中浓烈的白兰地。野果极酸,但用来下酒相当不错。
“出城的话我就喜欢这样,”他说道,“但打猎,实话实说,真是喜欢不起来。不知是打中了鹌鹑,还是打中了猎狗。我觉得鹌鹑可怜,狗就更可怜了。打猎对于我而言——不过是想法子换个新地方喝酒罢了。您呢,不打猎时都干些什么?”
我觉得他是在暗指,我从事的工作如同我打猎一般具有同样的成效性。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自己的职业羞于启齿。世界这么疯狂,以至于作家一职显得不合时宜,就像疯人院中的占星家一般。似乎只要道出了自己的职业,便会听到不解的声音:如果您是作家,那么为什么世界如此疯狂?如果世界如此疯狂,那为什么还要当作家?
该怎么回答?写作——是尝试改变疯狂世界的疯狂举动。最终是谁让谁变得疯狂,不得而知。而我个人的目标则更加谦逊一些——将世界从狂躁病房转到非狂躁病房。等到那时再作其他念想。
即便如此,我还是冷静了下来,道出了自己的职业。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丝毫都不觉得惊讶。“列夫·托尔斯泰一生都在宣扬基督教,但仍旧是个狂热的猎人,”他说道,看起来是要从大占星师开始讲起,“难道他自己看不到这其中的矛盾吗?”
“不知道,”我回答,“他本来就是个满腔热情的人。”
“那对于酒呢?”他问道,“他反对酒精,这很清楚。但是他自己喝不喝酒?”
“年轻时也许大醉过,”我说道,“但成年后他都尽量避免如此。”
“明白了,”他说,“先喝光自己的配额,然后开始反对酒精。”
我这位新朋友宽大却有身材十分相称的面庞,给人的印象十分愉悦:端正而有力的线条轮廓,和善而果敢的面部表情。但他稍带绿色的眼睛里透露着某种萧瑟的,深藏的抑郁,仿佛这种忧郁在漫长的消耗中逐渐凋谢了。他眼中的神色与他三句话不离玩笑的嗜好并不相符,这是我稍后才注意到的。但谁知道呢,也许这嗜好是一种无意识的与抑郁的斗争。
当我们一边饮酒一边吃树上落下的苹果时,他开始绘声绘色地引用托尔斯泰作品中的一些滑稽场景,面带喜色有时甚至哈哈大笑着讲给我听。看来,列夫·托尔斯泰作品中的此类情境要远多于我原本以为的数量。这些情景在他表情丰富的演绎之下显得尤为可笑。他几乎将这些片段逐字逐句记在脑海中。当然,我也记得,但它们于我而言,只是托尔斯泰天才的诗学图景中的衬托。
所有这些喜剧场景在当下听来,不仅现实,甚至是尤为现实,所以它们被赋予了额外的幽默效果。最好的例子就是作品中的国家生活,官吏们的生活。他一边大笑得呛过气去,一边向我讲述《安娜·卡列尼娜》中高官们商讨外族事宜的情景。关于外族人他们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托尔斯泰故意不表,从而使读者觉得,高官们对外族的相关事宜是一无所知,更无从说起。
“无巧不成双,”他笑着说,“有时在州委员会办事处,当与建筑相关的议题被提上台面时,我听到他们说的那些话,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这个场景,在心里笑到快要死过去,虽然说实际上是该痛哭的。”
总的来说,拉乌尔在文学鉴赏方面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在考虑到他是一名建筑工程师的情况下。他对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另一处见解,在我看来十分有趣。他所讲述的事例在文学评论中已经探讨过无数次,但他对其心理学本质的阐释却相当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