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坝修水库的时候,漆德远一直不说话,歇工的时候喜欢躲着人群,默默地折断枯草或者棍棒之类的东西。有好奇的便主动朝前瞅瞅,除了脚下堆着满地的枯草棒棒,并没有发现什么稀奇事情,这才抬眼看漆交易,意思是,咋啦,这么专心致志的?
寒冬腊月的山里,雾岚很重,太阳蹦不出树影就栽进山沟里,溜边的北风四处乱窜,工地上冷吼吼的。歇活的那会,菊花也发现漆德远的不正常,一堆人有说有笑的,漆德远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折那些枯草棒棒做啥?那段时间,菊花挑土上坡一直不是队长的对手,作为铁姑娘攻坚队副队长的菊花心情十分糟糕。当她见到漆德远无聊至极的举动后,一直好奇,接着她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漆德远就要折断那些草棒棒;她心情好的时候,漆德远便会停下折断,把草棒棒衔在嘴里。原来漆德远那些无聊之举都是冲着她来的。
菊花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几次故意装作生气或者高兴,漆德远便会随着她的情绪而动。
修水库的时候人多,好几个公社的人一起出工,菊花跟漆德远不是一个公社的,县上让铁姑娘攻坚队轮换到其他公社兴修工地上做示范,菊花才有机会结识漆德远。
外来示范的模范,铁姑娘们时时高昂着头,样子高不可攀。铁姑娘的行为惹得一帮子年轻后生的好奇,她们怎么吃饭?怎么休息?怎么洗漱?究竟是不是铁做的?
半大不小的年轻后生,常常跑到铁姑娘工棚附近学猫叫,学青蛙叫,更多的时候学狼叫,嗷,向天嘶吼的那种声音,学的很像,看看能不能吓倒铁姑娘们。
漆德远成分高,只能睡在工棚的下方,工地上,鲜有洗脚、洗澡的,脚丫恶臭味加上靠门的地方随地撒尿留下的尿骚味,一起拥在工棚的下方门口,漆德远被熏的成夜无法入睡。年轻后生们跑出去恶作剧,他十分清楚。看到那些人猫躲着出去后,漆德远也悄无声息地跟着出去。看到那些人趴在树丛里学狼叫,铁姑娘们被吓得冷冷瑟瑟打着手电乱照,就很生气,这些人真是可恶,干嘛要吓铁姑娘呢?于是抓起脚下的细石子向那些年轻后生身后撒去,哗啦啦,撒出几把后,就悄悄跑回工棚听动静。无端惹得细石子上身,是不是惹着啥了?年轻后生哇哇往回跑,到了工棚还不停喘大气。第二天晚上,似乎忘记头晚被吓的事情,你拉我,我拉你,依然猫躲在暗处学狼叫。漆德远更加气愤,他想,撒细石子吓不倒这些人,那就改个方式,于是他把泥巴裹上枯草,呼呼地扔出,有月的晚上,枯草沾上泥巴,晃悠悠地落进沟壑、隐进山林,多少有些像人的影子,年轻后人看到不停晃动的头发一样的影子,吓的翻身就跑,连滚带爬,不停喊,鬼,真有呀。
之后几个晚上那些年轻后生再也不敢出去惹事了,山里的夜晚恢复了过去的平静。不久年轻后生还是忍受不住好奇,几番合计,改在有月的晚上偷看铁姑娘们洗衣服了。月光如水,铁姑娘心情也如水一般明亮,嘻嘻哈哈的,撒到溪水旁。知道有人偷看,铁姑娘们更加放肆,笑与洗衣声都弄出月光一样的动静,间或有活泼的还哼起撩人的情歌,让年轻后生不能自已。连续几天,菊花都淹没在那群笑声里,并不出众。不知道有天咋了,菊花郁郁寡欢地在那群人之后单独到了山溪边洗衣服,菊花不笑,也不出声,听到的只有菊花呼哧呼哧的搓洗衣服的声音,还有溪水溅起的哗哗声。年轻后生们更加好奇,菊花咋了,咋落单了呢?生分了还是咋的?一小截雪白的脊梁,随着洗衣的动作不停闪出,把几个年轻后生惹得忘记了隐藏,你推我我推你地显了身,菊花并不感到吃惊。
打头的问,咋了?一个人不怕?
漆德远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也不想猫躲了,挺身走了出来。
那些年轻后生想不到漆德远也跟在身后,他来干吗?这些事情怎么轮到他呢?
漆德远很镇定,对着那些人说,你们不能这样。
挑头的说,咋样啦?嗯,你说?
漆德远说,不许装神弄鬼。
挑头的说,奶奶的,什么时候临到你说话了,给俺打。
拳头不长眼,雨点般落在漆德远身上,漆德远喊菊花快跑,菊花并不跑,也不拉架。漆德远抱住头,蹲在地上。菊花看差不多了,才嚷嚷说,有意思吗?装神弄鬼的。
挑头的见被识破,转弯说,看着菊队面子,放过你,哼。那句话挺蛮横。接着要送菊花回去。
菊花不领情,晚饭的时候队长数落她不该跟漆德远对眼神,菊花想,什么时候对眼神了,队长真有心机,不想跟队长一起出来,结果遇到了这群不安分的后生。看到年轻后生们悻悻走了,漆德远还趴在地上,菊花才松口气说,你跟他们起哄干吗?
漆德远说,他们不怀好意。
菊花不说话。
漆德远站起来,也不说话。
菊花看到漆德远样子说,闹闹罢了,知道。
漆德远听到菊花那么说,突然来气了,知道不戳穿,故意享受吗?真是的,气哼哼往回走。菊花看到漆德远生气样子,心里紧了一下,想到队长说他俩对眼神的话,也很生气,便多站了会。
以后的日子,漆德远看到菊花嘴角便撇成一条线,吐出的气息也夹带着浓重的苦涩味。菊花知道漆德远生她的气,不好解释,也不好安慰,只能见到漆德远苦苦笑笑。
漆德远说,知道俺不配,你也不要讥笑。
讥笑了吗?菊花想,没有,只是心里多了些莫名的歉意。见漆德远误会,菊花讪笑说,不该这么敏感的,地主分子咋了?漆德远想,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地主分子不咋,干嘛要主动说呢?漆德远越发伤心。
见漆德远不明白她的意思,菊花进一步说,成分这种东西,命里注定的,不必介意呢。
漆德远并不领情,简单说,你不懂。
有啥不懂的,划分成分才几年嘛。
漆德远对菊花嘟哝,你体会不到俺的苦楚。
菊花静静地看着漆德远,不想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干嘛要做出苦大仇深的样子。菊花寒着脸就要离开的时候,漆德远突然痉挛般的捂住了肚子。
刚才还好好的,咋了?
漆德远也不知道肚子咋了,莫名的疼突然袭满全身。看着菊花停下来紧张问他,那些疼好像走了,便站直了身子说,突然的,好像肠子绞在了一起似的。
菊花糊涂了,年轻轻的,怎么会呢?
见菊花紧张,漆德远抖抖身子说,奇怪了,跟你说几句话,说不疼就不疼了。
菊花更糊涂了,是有些奇怪的。
那时候铁姑娘们精神足,大冬天里,赤脚挑土,敢与有着“铁榔头”“铁疙瘩”诨号的男人斗狠。库坝土方工程难以想象的大,铁姑娘常常喊,爹亲娘亲不如党亲,为了党的事业,俺们要把所有男人打趴下。铁姑娘们挑起满筐的土,总嫌挑的不多。菊花是副队长,自然不甘落后,挑起满满的两大箩筐土,还要跳上箩筐踩了又踩。上土的,挑土的,一个比一个快,谁也不想偷懒一会。土的沉重让菊花无法挺直细腰身,走一步都要颤抖几回。铁姑娘攻坚队长比她腿粗,力气活菊花根本不是对手,可是菊花始终不肯认输,一直跟队长飙劲。铁姑娘之间的比拼还好理解,当那个有着铁榔头、铁疙瘩诨号的男人占了上风的时候,铁姑娘们集体咬牙发誓坚决要比拼下他,力气这东西天生的,很快铁姑娘攻坚队失去光环,除了赤脚踩碎的冰渣声还有些气势之外,实际早败下了阵来。
既然是铁姑娘,来到工地示范的,绝对不能轻易认输。铁姑娘们豁出命来,也要把“诨号”男人们比拼下去。
漆德远没有诨号,看到铁姑娘们玩命,知道她们拼不赢,尤其见到菊花的细身板快要压断了还在挣扎,漆德远心疼起来,看着“诨号”男人得意样子,他无声笑笑,然后在一个箩筐的上面又摞上一个,居然一次性挑起四个箩筐的土。土不是物件,那种沉很快集中到腰身,大家傻眼了,至少三四百斤重的担子,两个人抬恐怕也很吃力。漆德远一声不吭,挺直了腰杆,站了起来,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中,走上了堤坝,轻松倒下土,又回到谷底,再次上土。由于漆德远出手,“诨号”男人们的得意很快黯淡了下去,漆德远啥也不说,一次次来回,意思有本事跟俺叫板,不要跟人家铁姑娘们比拼。
“诨号”男人们服了,漆德远这头蛮牛,哪来恁大的力气?
铁姑娘攻坚队长不服气漆德远的做派,她的目的要比拼下一切挑战铁姑娘名号的人,漆德远也不例外,于是她挺直身子,嚷嚷也要挑起四筐土,扁担落在肩上,咋也挺不直腰身。
大家都哄笑,队长气的脸通红。菊花不笑,只是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漆德远,趁着歇工的机会,菊花凑到漆德远的身边悄悄问,你哪有恁大的力气?
漆德远想都没想,张嘴说,气是意志的化身。菊花这才知道,漆德远原本是识字的,这个家伙,说出的话就跟一般人不同。
又开始劳作的时候,菊花还在想漆德远的那句话,既然力气是意志,便不能被摧毁。她也要挑四箩筐,也要把气化成钢铁,化成神奇。可惜还没有挑到半道,就闪了腰。
菊花不能劳作的时候,喜欢唱歌,菊花嗓子出了名的清脆,新编的小调被她唱的很有韵味:
大别山上每一棵草
羞涩吐露满腹的芬芳
大别山下每一滴水
蕴藏着革命的理想和光辉
漆德远听到菊花唱歌,感到心里痒酥酥的,那种感觉就像每一颗草每一滴露水都沾染上菊花的歌声,怎么也挥之不去。从那时候开始,漆德远总要寻找菊花的身影,当两个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的时候,漆德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肚子也会常常莫名地疼痛起来,好像撞上了魔怔。
喜欢上菊花,就有了莫名的苦恼,一个是铁姑娘攻坚队副队长,一个是地主分子,天壤之别,怎么能捏到一起?可是菊花的一举一动早已点亮了漆德远的激情,他不能不看菊花,不能漠视心中的特有感觉。菊花的腰闪了,他买来膏药,那种膏药没有现在的复杂,纱布上面放块粘胶布一样的东西,据说能够活血化淤。漆德远一直揣在怀里,等歇工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悄悄塞给了菊花。菊花很配合,装下活血止痛膏药,什么也不说。
铁姑娘示范结束后,要去另外工地,漆德远舍不得菊花,满眼都是悲伤,看着菊花真要离去,只能伤心折断一个树丫。
菊花懂漆德远的意思,不顾别人的眼神,走到漆德远身边说,俺走了。
漆德远流出了泪水。
看漆德远没有一句话,菊花再次说,俺走了。
漆德远不停折断那棵树丫的枝杈。
菊花狠狠心,转过头说,有本事你就等下俺,然后挺直身子,真走了。
等她走到老远的时候,再回头看看,见漆德远捂住肚子一直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