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芳决定寒假回浙江老家去,她已经连续三年没回家过年了。苏杨把谢如芳送上火车,两个小时后,他自己也得坐长途汽车回安徽老家。谢如芳与苏杨在学校举办的“博士论坛”活动中相识,谢如芳的专业为语言学,而苏杨则在资源与环境学院做博士后,两人所学专业相距十万八千里,本来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谢如芳明白自己至今与苏杨保持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是因为两人都单身。
年近三十还未出嫁的谢如芳成了父母亲乃至兄嫂们的心病。谢如芳刚踏进家门,哥哥嫂子侄儿侄女纷纷探头朝她身后张望,三年没回家,这趟回来总该带个准女婿上门吧,谢如芳知道她又一次让全家人失望了。
嫂子体谅小姑心情,热情万分接过谢如芳手中行李说:“如芳你回来得正好,前街彩芹来寻你好几趟了。你不晓得吧,彩芹二胎养了个美国儿子,满世界发巧克力喜蛋。你们俩从小要好,这喜蛋你是一定要去讨来吃的。”嫂子说完不住地对谢如芳使眼色,又朝如芳母亲那边撇撇嘴。
谢如芳很清楚自己进门前一家人肯定在谈论她的终身大事,要是母亲得知她三年过去依旧毫无动静,便会一声接一声长吁短叹,搅得全家人都没心思过年,而罪魁祸首当然是她谢如芳。于是谢如芳顺势将行李丢给嫂子,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找彩芹。
谢如芳上大二那年彩芹就结婚了,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很有生意头脑的建材批发商。如今彩芹的女儿已经上小学,批发商生意越做越大,心心念念要生个儿子日后继承家产,反正家里有钱,不怕生二胎罚款。可是谢如芳不明白嫂子说彩芹养了个美国儿子是什么意思。自从建材批发商在宅基地上盖了三层楼带院子别墅后,彩芹的全部天地就在这栋气派很大的房子里,她总不会去找个美国人生儿子吧?谢如芳一路猜测着来到彩芹家,门口有个穿红色滑雪衫的小女孩见了她立刻大声欢叫起来:“如芳姨姨来啦,如芳姨姨来啦!”谢如芳这才认出小女孩是彩芹的女儿。
彩芹闻声从院里出来,张开双臂拥抱好友,很洋派的动作,让谢如芳又想起彩芹生了个美国儿子的事情,身为美国人的娘自然应该很洋派。
“快让我看看,你这百分百的中国女人怎么养得出美国儿子来,是黄头发蓝眼睛么?”
彩芹拍了一下谢如芳肩头,“什么黄头发蓝眼睛,不好瞎讲噢,儿子是我和老公的纯种,只不过有张美国护照罢了,从法律上讲就是美国人。儿子是美国人,我自然就是美国人的娘了。”
彩芹怀孕四个月时,一些靠老公做生意发财而成了阔太太的女人们给她出主意,与其生二胎被罚款,还不如办个旅游签证去美国的海外领地塞班岛生孩子。一来塞班岛签证容易办,二来按照美国现行的出生地国籍法律,只要孩子降生在那个太平洋小岛上,就可自然而然成为美国公民,美国人不受中国法律法规限制,想生多少都行。彩芹与丈夫商量后,与一家专做“生美国孩子”的中介公司签了合同,那家公司提供从签证到找产院及之后办理孩子美国护照等一条龙服务。彩芹总共支付了五万元人民币,顺顺当当在塞班岛生下了一个法律上的美国儿子。
彩芹丈夫逢人便说这笔生意做得太值了,孩子拥有美国护照,就不用再受中国生二胎罚款,将来等孩子年满十八岁后,还可将父母都接到美国去享受绿卡。而如今彩芹夫妇一夜之间成了美国人的爹娘,在乡邻乡亲们眼中,身份也显得比往日高贵了些,跟美国这样一个有钱国家沾上边,总是件风光事情。
小毛头裹在大红大绿的花毛毯里,正津津有味吃着自己的手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朝天花板转动,那是他刚刚看到的崭新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的出生证和美国护照已经用一个精致玻璃镜框镶了起来,这样可以随时随地向来客展示,又不至于被弄坏。
彩芹把玻璃镜框递到谢如芳跟前说:“你是读书人,大博士,总归晓得这张护照的价值吧。人家中介公司说中国护照是纸做的,美国护照是白金做的。”
谢如芳假装不明白,“这美国护照不也是纸做的吗?”
彩芹丈夫在一旁抢过话头,“拿了美国护照想去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中国护照到东到西都要办签证,这就是纸护照和白金护照的价值不一样啊。”
谢如芳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意,不再出声。她深知自己虽然读了二十多年书,读成了博士,却至今尚未跨出国门一步,因而最好别在此类话题上多纠缠,免得让乡里姐妹们小瞧。
这天晚上,谢如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夜。家里房屋多,她三年不回来,这个房间三年没住过人,从墙壁到地板都散发出似有似无的霉味,好不容易聚拢起些许睡意都让这不愉快的味道给驱散了。谢如芳索性将双臂枕在脑后,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想心思。白天看到的一切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电影,尤其是住在三层楼别墅里的彩芹和她那一双人见人爱的儿女,镶在玻璃镜框中的美国护照,不停搅动着谢如芳心底的羡慕之情。住在上海F大学青年教师公寓里时,谢如芳从来没有想起过彩芹,不管她嫁了个多有钱的丈夫,连中学都没正经上完的彩芹不可能成为谢如芳的羡慕对象。谢如芳不知道彩芹是否羡慕过她的博士学位和大学教师身份,但此刻谢如芳无法欺骗自己的感觉,她真的很希望也能拥有彩芹这样衣食无忧、儿女成双的温馨生活。
大年初一早上,跟侄儿们一块放了大半夜鞭炮的谢如芳睡意正浓,枕头边手机响了,是苏杨发来的贺新年短信。虽然被搅了好梦,谢如芳心里还是觉得一丝甜蜜,至少有人在这个时候牵挂着你。谢如芳把手机拿进被窝回复苏杨,短短几句话删了又改,她不想让苏杨觉察出自己收到短信的兴奋心情,她得一如既往保持自己在男人面前那份矜持。短信刚发出,谢如芳忽然又后悔了。苏杨是迄今为止与她交往时间最长的异性,她如果真的羡慕彩芹,就不该随意忽视人生路上与她相逢的男人。于是谢如芳赶紧追发一条短信,告诉苏杨她回到老家后因无法上网,寒假中想查点论文资料都很困难。这条短信及时弥补了她的冷淡,却也不至于让苏杨感觉她对他有多热情,谢如芳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谢如芳没料到之后苏杨的短信会一条条接踵而至。苏杨也正为在家里不能上网犯愁,他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十几公里去镇上网吧,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苏杨问谢如芳过完年能否提前回F大学,他有重要事情跟她商谈。
谢如芳读着短信胸口一阵猛跳,难道闷葫芦般的博士后突然开窍了,想跟她挑明那层关系么?除此之外他跟她之间还有什么重要事情好谈呢?谢如芳吻了一下手机,故意拖到第二天才回复苏杨的那条短信。她说自己很想年初五就回上海,手上的论文得尽早完成,呆在老家上不了网实在不方便。谢如芳得让苏杨明白,她之所以决定提前返回学校仅仅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非因为他想谈什么重要事情。
按乡下习惯,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把年过完,可谢如芳没跟父母兄嫂打招呼,就去买了大年初五回上海的火车票。母亲很不高兴,“三年才回来一趟,自己房间被窝都没睡热就急着走,在上海又没个正经家。”要是以往谢如芳听见母亲这番唠叨没准会甩脸子,可这回她却嬉皮笑脸搂住母亲肩膀,“那你还不早点放我回上海去好找个家呀。”
嫂子笑着接上口来,“妹妹你要是在上海相中了对象,千万记得带回家来让爹妈点个头,可不兴自作主张的哦。”
很少跟妹妹开玩笑的大哥拍了一下谢如芳后脑勺,“其实一个女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有几个男人会喜欢戴眼镜的女人?”
谢如芳抬腿回敬了大哥一脚,谁都听得出家里人是多么希望三十岁的她尽快有个自己的家。谢如芳没去向彩芹等一帮小姐妹告辞,匆匆回到了F大学。